雷立铭吓了一跳,雷庆堂又道:“你想,这么值钱的东西,亚马怎么会为了一顿饭钱,押在你的手上?”
雷立铭惶然道:“孩儿不知……”
他的确惶然,因为父亲问的问题,他已连续回答了三个“不知”。
以这个父亲以往的个性脾气!一定是大发雷霆,一番痛责,骂道无能、庸才、难堪大任等等……
幸好这一次父亲非但没有责骂,反而夸道:“你这次处理得非常适当,雷景光一定是在某地方得罪了这个亚马,他才会用手段去整他……你非但没有得罪他,反而对他客客气气……”
雷立铭昨夜的确是对亚马客客气气,虽然笑容有些虚伪。
雷立铭这次总算懂得父亲的心意了,立时道:“他说今晚上灯时分,他还会再来……”
雷庆堂道:“你知道怎么跟他谈吗?”
雷立铭道:“孩儿这就去着手准备三千两黄金!”
雷庆堂笑道:“没有一些甜头,他岂肯答应?”
雷立铭道:“是,孩儿准备四千两!”
雷庆堂点点头,又道:“你能在上灯时刻之前筹到这么多么?”
雷立铭傲然道:“没问题!”
雷庆堂道:“好,您立刻进行,这张东西先放在我这里……”
平安客栈昨夜倒是很平安,亚马一觉睡到太阳都晒到了屁股,这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床上下来。
才一起床,店小二就殷勤地捧来洗脸水,小心翼翼地道:“您睡醒了?不再睡一会儿了?”
亚马一面洗一面道:“不睡了……”
店小二道:“您要是决定不睡了,可不可以请您下楼一趟,有位贵客等着要见您……”
亚马笑道:“有人要见我?你怎么不来把我喊起来?”
店小二神秘一笑道:“我看这个人一定是有事求您,所以一大清早就来了,坐在楼下客厅里等着,又不敢让我把您吵醒……”
亚马兴趣大增,道:“哦?是怎么样一个人?”
店小二道:“是个大胖子,却还是不停的吃……”
亚马道:“原来是史胖子……”
果然是史胖子,赌王曹七太爷手下七大金刚之一,也是雷景光尊荣赌坊的负责人。
这史胖子果然不停的在吃,只看他桌上满桌菜肴都已变成了空盘子,而他面前却堆了大量鸡骨、鱼刺,就知道他今天又吸收了多少热量了。
店小二赶前一步从楼上下来,奔到他的面前,道:“亚马公子来了……”
史胖子立刻站起来,一面迎向正在下楼的亚马,一面用力地在自己衣襟上努力要擦干净自己那双油腻的手。
“亚马公子早……”他伸手等着要握手:“您一定还记得我……”
亚马望着他那肥得像猪蹄的手,皱眉道:“史老板早,有何指教?”
史胖子见他不肯伸手与自己相握,只得尴尬地又收了回来,道:“曹七太爷吩咐我,来向亚马公子递上一份帖子……”
说着他由怀中取出一份大红拜帖,双手奉上。
谁知亚马仍是不接,走到另一张干净的桌前坐下,等店小二端上茶来,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帖子上怎么说?”
史胖子只好恭声道:“曹老爷子知道与亚马公子之间有些误会,才闹成了这样的僵局……”
亚马冷冷地插口道:“这误会不正是你这史胖子去挑出来的么?”
史胖子立时汗流浃背,惶然道:“……您也知道,我们都是吃荣华富贵楼雷家的饭,所以曹老爷子希望能在惊动雷景光老爷之前,先跟您见过面,好好谈一谈……”
亚马又喝了一口茶道:“只是谈一谈么?”
史胖子道:“当然是请客、吃饭……”
亚马这才比较有兴趣“哦”了一声道:“请吃饭?”
史胖子道:“曹老爷子已经在城里那家开张的川菜馆子‘美而廉’订了一桌酒席……”
“美而廉?嗯,甚么时候?”
“就是现在……”
“还有哪些人?”
“只有曹老爷子,和我们七个作陪。”
“该不会是摆下了鸿门宴吧?”
史胖子又汗流浃背,惶然道:“我们所精的只是赌,并不擅长打架……”
亚马冷笑道:“就算是鸿门宴,我也要单刀赴会!”
“美而廉”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菜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后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
可是“美而廉”远近驰名,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艺的徒子徒孙们,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去开店。
“美而廉”愈开愈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武昌城里的这一家,却还是最近才开的,掌厨的大师傅,据说还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烫又嫩,又鲜又辣!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还不到半年,名气就已经不小。
亚马当然也知道这个地方,他本是个饕客,是个美食主义者,他一向要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亚马第一天到武昌,就已慕名而来,在这家“美而廉”吃的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榨菜肚片汤。
他吃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
他一高兴,本来应该找个七钱银子,就全部当作小费打赏了!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费,已经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么师”们,就已经远远的弯下了腰。
么师是四川话,么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计、堂倌。
这里的么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道地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人的标志。
川人头上喜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归天,川人都头缠白布的,一般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脚底下的人”。
外乡人总会吃一点亏的,吃一顿三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亚马请客。
所以他走进“美而廉”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啦。
主人有八个,曹七太爷和他手下的七大金刚。
客人却只有亚马一个人。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先上来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桌后贵的菜。
酒也是最好的贵州茅台!
亚马微微一笑,道:“曹七爷真是太客气啦!”
曹七太爷的确很客气,对于一个快要死的人,客气一点有甚么关系?
来到这里之前,邢云飞已经跟他们把这件事,仔细地讨论了很久。
曹七太爷道:“这个邢云飞,自称是雷景光面前的红人,行踪诡密,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您相信他能对付亚马?”
“我有把握。”
“您看见过他的功夫?”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有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一股子‘邪气’……”
“甚么邪气?”
“我也说不上来,可是我每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人一样。”
“他到底准备如何下手?”
“他不肯说明白,只不过替我们在‘美而廉’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甚么要选在‘美而廉’?”
“他说话带着川音,美而廉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美而廉堂口上的么师,一共有十二个人,楼下六个楼上六个。
曹七太爷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七、八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之后一楼上的么师又多了一个,正是那位自称雷景光面前红人的邢云飞!
帖是派史胖子亲自送去的。
“您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甚么?”
“因为他天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甚么事都不在乎。”
在楼上包厢的窗口,他们就已见到。
那个胆大包天的亚马果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邢云飞他们,准备甚么时候下手?”
“等他们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候,只要我一动筷子夹鱼头,他们就动手!”
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曹七太爷的手却已开始冒汗。他这辈子吃“赌”饭的“赌”字又和黑道脱不了关系,尽管他口口声说是“厌恶暴力”他的周遭又和暴力绝对脱不了关系!
他虽然没有杀过人,却也不是没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要用自己为“饵”来诱杀一个人,却也令他特别紧张。
他拚命要平静自己,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赶快让亚马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雷景光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亚马一直都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来未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亚马一再声明:“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不少。”
因为他只有利用不停的说话,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别人才不会注意到他其实在望忌注视观察。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亚马绝不相信他们师徒八个人,真的纯粹只是为了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都在谈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不断的劝酒、劝菜,一个字也不谈真正的主题。
他们在等甚么?
亚马虽然留心观察,也看不出这里有甚么地方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
因为曹七太爷自己也吃了不少。
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有几个么师特别干净。
他们上菜的时候,亚马注意到他们连指甲缝里都没有一点油垢。
在饭馆里跑堂的,很少有这么干净的人。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有甚么阴谋,也应该早想到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脏一点。
难道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亚马起疑了没有?
难道他们早已把鱼网收了口,随时可以把他拿去“活鱼三吃”?
亚马甩甩头,拚命要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是他立刻又是眼睛一亮,在楼上走动的这几个么师里面,其中有一个背影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好想在甚么地方见过,但是亚马又偏偏一直想不起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只是在他们雅座包厢的门口晃了晃,就下楼去了。
“这地方的堂倌么师,我怎么会认得?身材长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亚马一直在替自己解释,因为亚马这次在尊荣赌坊大搞一场,并不是真的要整垮曹七师徒,他的目的只不过要找雷家的麻烦而已……
“美而廉”远近驰名的豆瓣鲤鱼终于端上来了,用两尺长的特大号盘子装上来的。
热气腾腾,又香又辣,只闻味道就已经教人馋涎欲滴。
包厢里一直有两个么师站在旁边伺候,而端鱼上来的那人已低着头退下去。
曹七太爷伸出筷子,笑道:“有没有人喜欢吃鱼头?”
他的口里这样问,其实筷子已经非常接近那鱼的头了,所以事实很明显,他问这句话只不过是礼貌性的一问。
他二正是自己极想吃那鱼类。
七大金刚都是他的弟子,自然是没有人敢跟老爷子争着吃的,亚马亦笑道:“除了您老人家之外,只有猫才喜欢吃鱼头。”
曹七爷大笑道:“我属虎,虎本是猫的兄弟……”
伸的筷子果然朝那鱼头夹去。
就在这时候,桌子忽然被人一脚踢翻,亚马的人已扑起,大喝一声,道:“鱼玄玑在哪里?”
上菜的么师刚退到门口,半转过身,亚马已扑了过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直站在里面伺候的两个么师也已出手。
他们三个打出来的都是暗器,两个分别打出六点乌的寒星,打亚马的腿和背。
他们出手时,才看出他们手上已戴了个鹿皮手套。
亚马扑上前去的那人,也乘着转身戴上了手套,只待亚马扑至,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