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令停战!”承志也传下号令,叫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叫水总兵命全体官兵拋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一见是银子粮食,就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他们来劫猛恶,不敢阻拦。
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叫道:“二师兄,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官兵的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甫定,那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归辛树这一把抓得恰到好处,凭他如何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督抚进贡的茯苓首乌丸,在什么地方?”水总兵道:“马总督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外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现在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归辛树心想这大概不是假话,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快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燥,单掌起处,把挡在前面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与孙仲君等三个徒弟径自跟着丈夫走了。
袁承志知道他们对自己心存芥蒂,只好默然不语。等他们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道:“最近安徽深山里找到了一块两千多年的大茯苓,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东西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二十颗伏苓首乌丸,据说还配了人参,珠粉等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化了两三万两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承志道:“这药丸治什么病?”水总兵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要吃一粒就立刻见了功。”承志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的爱子有病,久医不愈,所以急于要得这些药丸。”又问:“马督抚拿去进贡吗?”水总兵道:“是啊,他本来差我一并送去,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而且我们又押了不少犯死罪的犯人,不大吉利,所以另外请了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到北京去呈给皇帝。”承志心肠厚道,一心希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了孩子之命,忙问:“这批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他们和我们是同天出发的,不过他们只有十个人,行道快得多,多半是抢在我们前头有八九天路程了吧。”
这时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侣纷纷过来相见,各人不但得脱大难,而且见袁承志已长成如此英俊,一身武艺,指挥战阵时虽是小试牛刀,亦已颇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承志问起被捕缘由,祖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老鸦山聚会,被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员早已散走,除应松终于被害外,祖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祖仲寿等见国事日非,天下大乱,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备大举,那知事机不密,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绿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众人略述别来的情形,都是悲喜交集。
祖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连络,说道:“袁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你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承志喜道:“祖叔叔说的的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大的干一下,找个地方会集群雄。”祖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是泰山?”承志道:“泰山是五岳之长,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令人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的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中秋日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祖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到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这一役马士英部下一万名官军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被劫得没留下半星一忽,京师山东,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纵全无,那里还追寻得着。
眼见月亏而盈,丹桂飘香,中秋将届。泰山各处庙宇道观中陆陆续到了数百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中秋日清晨绝早,群雄会聚在石经谷,那里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时高僧讲经之所,山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古劲。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部将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罗立如等人;有河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福建少林寺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等人;有袁承志从囚车中搭救出来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了的明总兵官水齐武等人,还有许许多多江湖豪士,一时英贤毕至。
这时山中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在山谷中东西奔骤,良久,东边深黑中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股起,一喷一鲜,转瞬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般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太阳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欢呼喝采,观日升已毕,众人团团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然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
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在请程青竹前辈来说话。
”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拼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的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哈哈一笑,撑了一支青竹,站起身来说道:“咱们武林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上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样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咱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雄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有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不能再没出息啦。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有志之士成名立业的好时光。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侵犯疆界,弄得百姓叫苦连天,咱们那一个不是被逼而走上这条路的?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各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采。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采。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来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才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您大师就是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那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这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使得散在各地互不理会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不但相互之间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不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拍了几下掌,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那么现在推举如何?”只见群雄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如洪钟的说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有许多人附和。承志问坐在身边的洪胜海道:
“孟伯飞是什么人?”洪胜海奇道:“袁相公你不知此人吗?”承志道:“我武林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豪杰数也数不清,真的是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最心爱的掌门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功夫,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甲神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干的可都是些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事。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将来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
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阵,金陵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都不识他,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咱们。”沙天广声音尖细,他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只听他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并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但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但像我所说的那位朋友,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生平还没遇见过。”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咱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没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朋友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人都不心服呢?”
沙寨主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识见却是高人一等。我要声明一句,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方才相识,与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完全是佩服英雄,所以一力推荐。”他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很壮。承志听他们说到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可!”焦公礼等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那敢讥笑。沙寨主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那一位?”沙天广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众听他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袁承志心里很是着急,忙站起说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能参与泰山大会,已很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那敢担当大任,快请别选贤能。”祖仲寿道:“袁公子是咱们袁大帅的亲子,咱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问道:“那一位袁大帅?”祖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大帅。”袁崇焕为国御侮,惨遭杀害,天下无不为他抱冤,群雄听了这句话,叹息四起,本来无可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那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了的水总兵,被承志从囚车中救出来的梁银龙,聂天风等人都是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龙游帮帮主荣彩本与承志有点过节,一则见群雄众望所归,自己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承志在江上不为己甚,掷皮相救,使他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当下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的手里。”众人不觉一楞,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是心甘情愿,现在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
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