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不懂围棋,看得很是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去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样这漾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么丑。”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承志笑道:“她是女扮男装的,在外面走动方便些。”宛儿一笑,扶着青青入内。青青尽说:“我不困,我还要看。”眼睛却睁不开来。宛儿年纪比她小,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干练,当下一面安慰:“好,好,休息一下再来看。”一面扶她到自己房里,给她除去头巾,果然是一头青丝,头发中还插了两枚玉簪。
承志下棋时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道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撞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一下你的功夫和人品如何,所以一直没露面。小心,我要吃你这一块了,现在点眼。”说着下了一子,接着又道:“你的武功确已青出于蓝,或许还胜不过你师父,但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承志忙起立逊谢道:“那全靠师父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如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什么呢?你功夫早追在我头里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哈哈,这角儿被我侵进来啦。”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功夫好,那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如此,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伴的少女以礼相待,我和你崔秋叔叔都赞不绝口呢。”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和青青有什么亲热举动,那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了。
就在此时,忽听厅外微微声响,知道从屋外窜下了三个人来,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二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承志道:“弟子就是不愿和他们动手,最好道长帮我排解一下。”木桑道:“怕什么?你动手打好啦,你师父怪起上来,你说是我叫你打的。”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双连珠钢镖分向木桑与袁承志打来。木桑随手一一捏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的人大怒,七个人一齐从厅门中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把我这七子一口气吃掉?”承志会意道:“弟子试试。”这时为头两人俯身去扶坐在地下的长白三英,其余五人刀剑齐施,向木桑与承志砍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见蓬蓬蓬响声不绝,七个敌人都被打中穴道,仰天跌倒,呛啷啷的一阵响喨,兵刃撒了一地。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见厅上响声,忙奔出来,只见承志和木桑道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上却打倒了七名大汉。她不敢多问,怕扰乱他们棋兴,双手拍了三下,内堂走出五六名家丁来。宛儿命他们拿出巨索,将这七人和长白三英一齐缚起。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一计数,袁承志输了三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什么进展。”承志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弟子抵挡不住。”木桑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他们身边。”宛儿手一摆,家丁们在这十人身边细细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外,还搜出好几封书信,以及几册暗语切口的手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给北京明宫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明因为山海关上盘查严密,所以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径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木桑大怒,叫道:“这些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在我手底下也想救得人去。”右脚一起,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桨迸裂,他伸脚又想再踢,承志道:“慢来,道长,这些奸贼或许还有用处,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承志劝住。
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再陪我下三盘棋。”承志道:“只要道长有兴致,连下十盘也不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等物,心中一动,暗想:“我父亲大仇尚未得报,这些对象岂非天赐良机,让我混进宫去,给父亲报仇。”于是把一人点醒过来,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面目俊秀,三十多岁的人一指。承志将洪胜海穴道点醒,详细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承志一想,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你既是九王使者,想必是条好汉子,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用邪法,我虽死亦不心服。”承志道:“那么你必自以为武功精强了。我对你说,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然不服,那么我就和你比比,你比输之后,我的问话可再不能隐瞒。”要知承志是要知道他的武功家数,以备将来之用,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道怎样,突然间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于是答道:“好,你只要打败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承志执绳,微一用劲,缚在他身上的绳子登时都断了。
洪胜海一怔,原来焦宛儿命家丁缚住他的,都是丝麻合绞而成粗索,他暗中用力挣了几下,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那知袁承志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畏惧之意了,于是说道:“你要怎样比法?咱们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的穴道,你竟然以为那位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是内家的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心想入厅时见这两人眼皮也不抬一下,惘如未觉,那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的眼里,于是点了点头。承志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好,不敢请教阁下贵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袁承志站起身来。
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什么呢?嗯,写一首杜工部的『兵车行』吧。”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嬴了,马上放你走路。要是我一首长诗写完,你还推不动我,那么我问你什么,你不许隐瞒一字半句。”洪胜海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武艺高强,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眉清目秀,以为我没有本事,且叫他试试。”说道:“这样比法不大公平吧?”承志笑道:“没关系,我写了,你来吧!”右手握管,写了“车辚辚”三字。
洪胜海运力于掌,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来,只觉他左掌一侧,已把他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的臂膀非折断不可。承志右手写字,口中说道:“这招是『升天入地』,听说是山东渤海派的的绝招,那么阁下是渤海派的了。”一面说,胳臂一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见拍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洪胜海大怒,展开本门绝学,惊浪骇涛般地攻来,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他招术一一化解开去。只见他左臂前伸后缩,瞧也不瞧,间中还来一两下厉害的反击,但他左臂的动作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纹丝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到分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堪堪用完,袁承志道:“你的『斩蛟』还有九招,我的『兵车行』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中一惊,暗想他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掌法我又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不像?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拳使了出来,尤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把袁承志打倒,只盼将他身子震动,右手写的字涂污扭曲,也就可以脱身了。只听袁承志吟道:“『天阴雨湿声啾啾』好,最后还有一个『啾』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一低头,双肘一弯,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袁承志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那知他这一用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被他一托,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般大力,当下立足不稳,全身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蓬的一声,坐在地下。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摸清原来自己已被他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宜兴紫砂茶壸走进书房来,说道:“袁相公,这是上好的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只见碧绿如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袁承志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所写的那张“兵车行”,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这纸上有什么破笔涂污么?”宛儿看了一会,笑道:“袁相公是文武全才,这一幅法书给了我吧。”承志道:“我写的字不成气候,刚才和这位朋友打一个赌,才好玩写的。姑娘要,可不能给别人瞧,免得给人家笑话。”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承志对洪胜海道:“九王叫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什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纔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有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我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承志道:“你自己摸一下左乳之下第二根肋骨的地方,有什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承志道:“你再摸一下右边腰眼里。”洪胜海一按,忽然“啊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到不觉什么,一碰痛得不得了。”承志微笑道:“这就是了。”又斟了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洪胜海想走,可是又不敢,过了良久,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有走么?”洪胜海喜道:“你放我走了?”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洪胜海大喜,站起身来作了一揖,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从屋上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了她父亲脱却大难之后,衷心甚为感激。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走了几次,见门缝中仍旧透出光亮来,知他还没有睡,于是叫婢女弄了几样点心,亲自捧到书房里。她在门外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承志拿着一部“满书”,正看得起劲。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点点心,到内室休息好么?
”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个人跳了进来。宛儿吓了一跳,看清楚时,原来是洪胜海。他向宛儿微一点头,立即跪在袁承志面前,说道:“袁英雄,小人知错了,请你救我一命。”
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请袁大英雄饶命。”宛儿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得愕然不解。只见他双手用力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随手一摸腋下,脸上顿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海是个十分机灵之人,否则多尔衮怎么会派他来做奸细,当下一转念,已知袁承志的意思,说道:“袁英雄你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实说。”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书房。
原来洪胜海离开焦家后,施展轻功,回到寓所,解开衣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而腋下却有三点蚕荳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调气返元,运用内功,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运呼吸,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