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回过头来,只见温青青坐在地下,抱着母亲,泣不成声。袁承志一看温仪背心所中的那柄飞刀,知道已经无救,忙在她两胁下捏了两下,闭住了那里的穴道,使她少受些痛楚,同时血液暂时可以流得缓慢些。温仪微笑着对青青道:“青儿,别难受。我可以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再敢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垂下泪来,道:“伯母你要知道什么事?”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有提到我?”袁承志道:“夏老前辈留下了一些武功的图谱,昨天我打破五行阵,用的就是他的遗法,这总算替他报了仇,出了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摇摇头道:“没有。”温仪很是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药酒才没力气,而这碗酒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老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明白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一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在虽然知道,可是也已经迟了。”袁承志见她为这事耿耿于怀,虽然死了,只怕还是十分遗憾,正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她,只见她精神越来越不济,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承志见她忽然与子孩子般的兴奋,不觉凄然。温仪低低念着图旁的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她满脸笑容,突然伸手抓住袁承志道:“他没怪我,我不要金子,只要知道他心里仍旧记着我,记着我……现在我是要去了,要去见她了……”
袁承志知道她力气已尽,正想劝慰青青,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道:“袁相公,我还要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我做得到,无不应命。”
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
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
袁承志忙问:“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你……你们……你们……”
她手指着青青,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一闭,头垂下不动了。袁承志伸手到她身边一探,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哭不多时,昏了过去。袁承志大惊,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她是伤心过度。”取出身边艾绒,亮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一熏,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这时双目瞪视,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袁承志连问:“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黄真和小慧等不知袁承志与她们母女的关系,都觉奇怪,心想瞧她们模样,以乎是石梁派的人,怎么反而被自己人所害,因为不明所以,也出不了主意。袁承志垂泪道:“青弟,你跟我们去吧,这里是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身体,向外走出,黄真、青青、小慧、崔希敏跟在后面,温明达等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把自己的孙女带了去,无不怒火填膺,但经昨日这么一战,那里还敢上前阻拦,只得眼睁睁的让他们走出大门。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你快拿去给咱们住过的那家农家,叫他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对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在别人身上,一定会去和给咱们借宿的农家为难。”崔希敏点头道:“师父你真想得周到。
”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行了卅多里,见半山上有一座破庙,庙门上依稀还看得出有“灵官庙”三个大字。黄真道:“进去歇歇吧。”走进庙中,到处尘封蛛结,十分破败,五人在殿中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找仵作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但总是麻烦。”他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温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出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十分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就是当年江湖怪杰金蛇郎君夏老前辈。”黄真的年纪与夏雪宜差不多,他初出道时,金蛇郎君威名就已震动武林,这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姑娘听了莫怪。”青青见他年长,道:“老伯请说。”黄真一指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瞪了一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
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一定依从。”崔希敏怔了一怔,心想:“糟糕,糟糕,这人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那里想到这浑小子肚里有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这里到华山是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那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要运灵柩,那是绝不可能。”黄真道:“另外有一个办法是把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泉壤,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把骨灰送上山去安葬。”青青虽然不大愿意,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火化了。青青出世以来,从小至大,始终处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大家之中,除了母亲一人真心爱她以外,所受的不是讥嘲取笑,就是冷淡歧视,所以养成了她一副倔强怪僻的脾气,这时见她生平至爱之人在火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众人知道劝也无用,任她哭个畅快,以消心中郁积。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检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一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这批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苏浙赣皖一带联络,以待中原举事之时,南方也起义旗响应。袁师弟夺还这批黄金,功劳真是不小。”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出来,真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角上素不让人,立即还以颜色,道:“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只怕路上还要出乱子。”她这话是明明讥讽他与小慧无能。崔希敏正要反唇相稽,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说多话,随即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没什么事,十家一起到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本来想到南京去见师父请示,还想见崔叔叔。”黄真道:“师父他老人家和秋山老弟都已回陜西去啦,这时刻军务紧急,闯王大举,只怕就是指日间之事。”袁承志心头一震,心想:“那正是我报父亲大仇的时机到了!”他是十分尊重师兄,处处听他的吩咐。
黄真道:“闯王举事,正用得着人才,袁师弟这样一副好身手,回陕辅佐闯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将来为民除奸,有得你辛苦了。”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自己保重。”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妈也常说起你,她要是知道你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她福了福,追上黄真和崔希敏两人,向南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为止。
只听见青青“哼”了一声:“你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啊!”袁承志怔了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青青又道:“你干么不跟她一起去?这样恋恋不舍的。”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笑道:“我小时还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得打得火星直迸,过了一会,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袁承志觉得这位姑娘有点不可理喻,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啊?”
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妈妈,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小姐脾气啦,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啦。”袁承志无言可答,心中盘算,这一位青年大姑娘如何安置,那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到那里去?”青青道:“你理我呢?”一径向北,袁承志无奈,只得跟在后面。在路青青始终不与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她总是不理。
到了金华之后,青青上街买了一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出来,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出外时,放了两锭金子在她衣囊之中,青青回来时见了,嘟起了嘴送回袁承志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家中盗了五百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轰传起来。袁承志知是她干的事,暗皱眉头。袁承志虽然一身上乘武功,但怎样对付一个发脾气的大姑娘,却是一窍不通。要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孤身一个少女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开了金华,正向义乌走去。青青赌着气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知道转瞬间就有一场大雨,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并没有带,她展开轻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没有庙亭宇凉可以躲雨。袁承志脚下加快,倏忽之间已抢在她的前面,把伞递去给她。青青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的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现在还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
“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他的母亲。假如你答应了,找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他是诚实忠厚之人,不肯随便答应,当下很是踌躇。青青脸一板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体,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丝毫不理。她转了几个弯,只见路中有一座凉亭,直窜进去,袁承志跟着进亭,见她全身已经湿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这时天气正热,衣衫又很单薄,被雨浸湿之后,极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起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这时也不分辩,解下自己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因为手中有伞,所以长衫尚干。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见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转向眼光,继续大哭。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两人正在僵持不决,忽然北面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民扶着一个少妇走进亭来。那少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怜惜,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想道:“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个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哟,啊哟”的喊了起来。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承志内功精湛,一运气,头上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