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了干粮,拿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侯康找到一个破瓦罐,检了些干柴,想烧些水喝,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侯康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头,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领了十多名军士,都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两人先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那些军士高叫:“捉强盗!”纵马猛追。杨鹏举等逃出一程,只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一条小岔路,忙叫:“走小路!”侯朝宗纵马向小路驰去,侯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些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人分他的金银。”
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兴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老王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好汉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但已锐气大减,双腿一夹,一提缰向前一冲,一刀将一名军士左臂砍断。其余军士吓得一退,杨鹏举已回马向前疾驰,众军士吶喊追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侯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接近。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吶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刚躲好,追兵也已赶到。老王略一迟疑,领着军士从一条小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了一阵不见,一定回头。咱们快走。”他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上急奔而去。
过不多久,后面追兵声音又隐隐传来,杨鹏举很是惶急,只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民在地下操作,他下马走到农民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我们躲一躲。”那农民慢慢在地上锄了几锄,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侯朝宗也下马求告。那农民突然一抬头,双目如电,向他们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来。那牧童大约八九岁模样,头顶用红绳扎了一个小辫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喜爱。那农民对牧童道:“承志,你把这三匹马带到山里去,给他们吃草吃个饱,等天黑了再回来。”小牧童望了侯朝宗三人一眼,说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杨鹏举不知那农民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发言吐属,似乎有一股威势,自己竟不敢违抗。这时追兵声音更近,侯朝宗急得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民道:“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侯朝宗见这屋中虽然放了农具等物,但收拾得甚是干净,不像是普通农家。那农民直入后进,那是一间卧房,他把帐子撩起,露出墙来。只见他在墙上两个地方一按,忽然轧轧作响,墙上出现一个洞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惊得呆了。那农民道:“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一个很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原来有一个藏身之所。三人藏好,那农民又是一按,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老王向农民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里过去吗?”那农民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
那些公差奔出了七八里地,丝毫不见侯朝宗等人踪迹,掉转马头,又来问那农民,那农民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个军士骂道:“他妈的,这种傻瓜多问有屁用,咱们走吧!”一行人又到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
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躲在山洞内,隐隐听见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已听不见了,但那农民始终不来开门。杨鹏举等得集躁,用力推门,可是不知道机括所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在山洞中黑蒙蒙的不知时间早晚,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透进淡黄的光来,那个农民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侯氏主仆随后走到厅上,只见白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民和牧童,还有三个农民打扮的人站着等候。侯朝宗和杨鹏举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那几个农民听了摩云金翅杨鹏举的名头,似乎并不在意,但听侯朝宗是侯司徒之子,互相对望了一眼,仔细问了几句侯司徒的近况。侯朝宗据实说了,请问那几个农民的姓名。一个面目清、大约五十余岁的农民道:“小人姓应。”
指着日间引他们躲藏的人道:“这位姓朱。”另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侯朝宗道:“我还道各位是一家人,那知姓都不同。”那姓应的道:“嗯,我们都是好友。”侯朝宗见他们说话很少,可是神态举止,决不像普通农民。那姓朱的和姓倪的一言一动尤其威猛异常,而姓应的则气度高华,似乎胸中饱读诗书。侯朝宗用言语试探了他几句,姓应的不加回答,似乎不懂,可是瞧他模样,又不像真的不懂。
吃饭之后,姓应的问起官兵赶逐他们的原因,侯朝宗原原本本说了。他原本是绝世才人,描述途中所见惨状,以及公差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说来有声有色,使人有如目睹。
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望了他一眼,他就不言语了。侯朝宗谈到杨鹏举援救他们主仆的情形,把杨鹏举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什么,想我当年在山西独力杀死晋北三凶,那才教露脸呢。”于是他大谈起来,当时形势如何危急,他怎样英勇,如何败中求胜,力毙巨寇。杨鹏举越说越得意,把十年来自己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的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他正说得高兴,谈得起劲,那小牧童在旁边忽然“嗤”的一笑。
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继续谈论江湖上的事迹。侯朝宗对这种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侯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赞叹询问,杨鹏举后来谈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那几个农民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来放在门后。杨鹏举见了这块大石,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的力气,瞧这块大石头至少有四百斤重,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道:“山里老虎很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所以要用石头堵住门。”他语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都震动,随即一声长啸,声音猛恶异常,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应的道:“孽障又到这里来撤野了。”
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呛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牠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答应了,奔进右边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皮囊和一枝短短的铁枪。姓朱的把大石提开,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狂风夹着落叶直卷起来,蜡烛顿时熄灭。在侯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出门去。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
“我也去!”他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那知握住他的五指坚硬如铁,简直是一个钢抓般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嗓子道:“别出去,那大虫很厉害。”杨鹏举又是往外一夺,拉住他的人既没被他拉动,也没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坐了下来,拉着他的人也松开了手。
这时只听见姓倪的怒喝声、虎啸声、虎叉上铜环的呛啷声、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然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大概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树叶,侯康已吓得面无人色,侯朝宗和杨鹏举也满脸惊疑之状。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忽然远处脚步声响,小牧童转瞬间冲进屋来,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侯朝宗见他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之力,实在渐愧。正思念着,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抓住老虎头颈,往地上一掷,侯朝宗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不动,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一板,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么?”小牧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镖并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双镖齐发,同时打瞎牠两只眼睛,双镖脱手之后又须立刻横里跳开。现在你一镖打伤牠一只眼,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了他几句:“你这几枝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然会加添。”他提起那只大老虎,只见牠粪门上着了一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牠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生的命了。”
小牧童道:“明儿我再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样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只大虎,心中栗栗不安,起初以为他们不过是普通乡民,现下看来路道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如果向自己动手,那决非是他们的敌手。侯朝宗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姓名,那牧童笑而不答。
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睡在炕上。侯康着枕之后立即酣睡,侯朝宗一时睡不着,过了一会,只听见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侯朝宗侧耳细听,牧童的读书声是广东口音,和中州山陕的语音不大相同,更加觉得奇怪。听那牧童所读的书,竟是自己所不曾寓目过的,似乎说的是兵阵战斗之事,当下好奇心起,披衣下炕,走到厅上来。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潜心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侯朝宗出来,点了点头。侯朝宗走近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书”四个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大将军所着的兵法。
侯朝宗向姓应的道:“看各位行径,迥非常人,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
姓应的道:“我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什么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侯朝宗见他言不由衷,知道再问无益,说了声“打扰”,又回房去睡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回,忽觉有人推他,一醒坐起,只听见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是盗窟,咱们快走吧!”侯朝宗大吃一惊,低问:“你怎么知道?”杨鹏举点燃火折,走到一只大箱边,掀起箱盖,道:“公子,你看。”侯朝宗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吃了一惊,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火折交给侯朝宗拿着,把木箱搬开,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他又去扭箱上的锁。侯朝宗道:“不要去看别人的隐私,别惹出祸事来。”杨鹏举道:“这里有点古怪气息。”
侯朝宗忙道:“什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侯朝宗不敢再语言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火折子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箱中赫然是两个首级,一个被砍去时间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个却是新斩下的。这两个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所以须眉俱全,并不腐烂。杨鹏举饶是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侯朝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侯康,摸到厅上来。三人悄悄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出尽了平生之力,也推不动分毫。忽然火光一亮,那姓朱的拿了烛台走到厅上,杨鹏举抽出单刀,准备硬起头皮一拚。那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走近来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门。
杨鹏举和侯朝宗不知吉凶祸福,低头出门,把马牵出来,向东疾驰,三人话也不敢多讲,拚命催马。奔了大约十几里地,心中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