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圈子里,一个红衣女郎和一个大汉正打得热闹,原来是跑江湖卖艺的小班子正在混饭吃。
像这一类的卖艺班子,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居多,耍几下花拳绣腿,然后就会址开一方又脏又烂的破布,开始卖所谓的“祖传秘方”,包治百病什么的。
但这两人手底下却是颇有几分真功夫。
那大汉手中一条齐眉棍舞得呼呼生风,棍影如山,向红衣女郎劈头盖去,红衣女郎左手圆盾左挡右拦,右手单刀在棍影中欺身直进,竟似还占了一点点上风。
险招迭出,险象环生。
观众们的惊呼和叫好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紧。
班主是一个瘦削结实的五十来岁的老人。他听着围观人众的叫好声,看看人们瞪圆的眼睛,发白的脸,剧烈扇动的鼻翼,笑眯眯地不住地点着头。
从观众们的情绪看,至少今天的饭钱是有着落了,他心里当然很满意。再说,场中急斗正酣的,正是他的两位爱徒,眼看着爱徒们的功力近来显然又有长进,他心里就更满意了。
大汉似显因久攻不下,颇为气恼,忽地大吼一声,沉腰坐马,展臂直伸,齐眉棍如毒龙般直捣红衣女郎胸腹之间。
红衣女郎一拧纤腰,左手圆盾平平飞去,切向大汉的软肋,右手钢刀带起一片寒光,冷风飒然,直劈大汉脑门。
这哪里是在卖艺,简直就是拼命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半声被堵住的哑呼声,显然他们都被场中的突变惊呆了,嗓子已经不听使唤。
大汉长棍脱手,右手在平旋而至的圆盾边缘一捺,圆盾斜飞起来,恰恰迎住了女郎劈来的刀锋。
“当啷”一声,单刀脱手落地。
大汉与红衣女郎立定身形,四下团团一抱拳,慢慢走回班主身侧。
随着一阵疯狂的变了形的喝彩声,铜钱如雨点般向场中掷去。
班主身边忽地纵起一个画着花脸蛋的红衣红裤的小男孩。
小男孩两手捧着个托盘在场中东窜西跳,扔进场中的铜钱竟是一枚也没有落在地上。
喝彩声再度响起,好多人的手忍不住又向怀里摸去。
锦袍公子微笑着,摸出一锭元宝,随手丢了过去。
元宝去势甚高,但落在托盘里的铜钱堆上,竟是一点响声也没有。
小男孩闪动的身影忽地定住了。
班主、青衣大汉、红衣女郎、花脸男孩,八只眼睛一齐盯住了锦袍公子。
锦袍公子微微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开,花脸男孩已然叫道:“谢过这位公子爷。”
班主抢上几步,拱手道:“大侠留步。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他知道这位锦袍公子一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而且手底下的功夫更是惊人,刚才掷银锭这一手,江湖中能做到的人绝对不多。
“这年头的事可真怪!”
锦袍公子微笑着正要答话,人群外早有一个声音叫了起来。
那声音接着道:“是人是鬼都能称大侠,这样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到大街上来丢人现眼,真让我老人家有世风日下之叹哪!”
锦袍公子目光一闪,微微笑了起来。这声音他可不会忘。
他转过身。说话的果然是秋水。
秋水正冷笑着冷冷地盯着他。
围观众人顿时叽叽喳喳低声议论起来。
“嘿,有好戏看了!”
“总算来了个找碴的,有意思。”
“这老头一把干瘦的老骨头,怕是经不住三两下。”
“你懂什么,这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知道不?”
几个小混混更是大声道:“喂,别光说不练嘛,露几手给大伙儿瞧瞧!”
“就是,耍嘴皮子谁不会!”
“……”
秋水阴沉着脸,抬眼看了看,被他目光扫到的人不禁都打了个寒噤,议论声霎时平静下来。
锦袍公子负手而立,只是微笑,就像眼前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地,就像他听不懂秋水是在挤兑他。
花脸男孩愣愣道:“老人家,这位公子爷识货,赏了咱们一锭银子,又没犯着你老人家什么事……”
班头忙喝道:“金猴儿,不得多言!”
花脸男孩不说话了。
人群中一帮小混混儿顿时又鼓噪起来。
“就是嘛!人家给钱,你又不给钱,反倒在一旁挑刺,天下还真有这种人!”
“你老人家要是真的掏出个二文三文的,说起话来,底气也壮些么!”
“在场的人都能说话,单单你老人家不能说话。”
“嗳,你这话我就不懂了。”
“这就叫不给钱就没有发言权!”
秋水可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不久前刚从小秃子身上领略过的混混本色。
甭说这帮混混儿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白袍会的帮主,就算他们知道,就算来的是天王老子,只要你不把他们舌头割下来,他们还一样会起哄。
秋水眯着眼睛斜睨着锦袍公子,忽地一翻手腕,亮了亮,笑道:“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混混儿们齐声道:“钱嘛!”
秋水右手食中二指间,果真夹着一枚铜钱。
他笑着道:“好!老子也有钱,老子也有发言权!”
铜钱忽地带起一声尖利的锐啸声,“叮”地一声,击在托盘里的银锭上。
铜钱落进托盘中,白光一闪,银锭却直飞起来,直向锦袍公子面门击去。
混混儿们的眼都直了。
锦袍公子微一侧身,似是想闪避,却又定住。
银锭已在眼前,根本闪不开了。
他万没想到秋水的内力竟会如此精深、又如此巧妙。
一道优美的弧光闪了闪,又消失了。
众人只看见锦饱公子的手似乎动了动,那锭银子已经整整齐齐分成四块,落在了他脚边。
秋水眼中精光一闪,盯着锦饱公子,缓缓道:“单凭这一手快刀,阁下已可傲视江湖,怎么我老人家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啊?”
锦饱公子拱手笑道:“恕在下冒昧,想必是秋先生当面?”
秋水冷冷地哼了一声。
锦袍公子道:“承秋老先生抬爱,在下愧不敢当。在下初来中原,乃是一无名小卒尔。”
秋水忽然间觉得这锦袍公子似乎有些眼熟,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锦饱公子道:“今日得见秋老先生,真是在下的荣幸,不知老先生可愿移步……”
秋水目光闪动着,道:“年轻人,你叫什么?”
锦袍公子恭声道:“在下姓张,张飞鸿。”
秋水道:“你刚才说你是初来中原?”
张飞鸿道:“是。在下祖居闽南。”
秋水冷冷一哼,道:“祖居闽南?嘿嘿,石和尚是你什么人?”
张飞鸿茫然道:“石和尚?什么石和尚?”
秋水眼中精芒更盛,冷然道:“张公子,不要再装糊涂了,‘狂刀三十八’是石和尚秘藏独门绝技,你当老夫不知道吗?”
第八章 飞鸿初现
“石和尚”三个字刚一出口,一旁正起劲煽风点火的混混儿们立马都住了口。
眨眼间,四下里看热闹的人群四散走开了,那帮混混儿跑得比谁都快。
“石和尚”这三个字是不能沾的,一沾就会倒大霉。
这已经不是吃亏挨揍甚至掉舌头这一类“小事”了,弄得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自古“民不跟官斗”,这也是混混儿们的信条之一。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对官府的态度绝对是敬而远之。
“石和尚”这三个字,却跟当今朝廷有着极深的牵连。
伸手随便在街上拦下一个人,只要不是傻瓜白痴,没有不知道本朝开国皇帝就是朱元璋的人。知道朱元璋的,绝不会不知道张士诚。
大明子民谁不清楚,朱元璋的天下与其说是从元鞑子手中夺来的,不如说是自张士诚、陈友谅手中争过来的更确切一些。
石和尚便是张士诚手下一员著名的猛将。
张飞鸿却似更茫然。“‘狂刀三十八’?听老先生的意思,是认为在下适才所使是‘狂刀三十八’啰?”
秋水冷冷道:“不是‘狂刀三十八’,又是什么?”
张飞鸿似乎怔了怔,苦笑道:“不瞒老先生,在下自己也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
秋水不勉有些奇怪:“令师是谁?”
张飞鸿道:“在下的授业恩师,是一位游方道长,传了在下这一手刀法后,便飘然离去,在下连他的名号也不知道,他也没说这是什么刀法。”
秋水道:“哦?是道士,不是和尚?”
张飞鸿道:‘不错。”
围观人众早已散得一个不剩,那卖艺的小班子却没有离开,秋水一直盯着张飞鸿,却没留心班头的脸色早已变了,那双半睁半闭的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隐隐跃动着一丝凶光。
秋水道:“你真不知道石和尚?”
张飞鸿道:“适才老先生提及‘狂刀三十八’,在下已想起了,他不就是当年那位号称‘快刀无敌’的石将军吗?”
秋水微微点着头,冷冷地盯着他。
张飞鸿又道:“那位石将军不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吗?”
秋水还是不说话。
他越看越觉得张飞鸿眉眼之间实在是像极了他曾见过的某一个人,但这“某一个人”现在在他脑子里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怎么想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但张飞鸿适才所露的一手刀法,毫无疑问绝对是“狂刀三十八”,秋水自信绝不会看错。
莫非是张飞鸿所说的“游方道人”同石和尚有什么关系?
秋水不再多想,更不愿再同张飞鸿纠缠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在临风茶楼上一见到张飞鸿时,他的心里就泛起了一丝反感。
其实张飞鸿是个让人很难产生反感的人,但秋水就是看不惯他。
虽说没弄清他的来历,但秋水已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职业刺客。只要他不是来对付他的职业刺客,再纠缠下去又有多大意思呢?
秋水淡淡道:“张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老夫不感兴趣,适才张公子尾随老夫走了半条街是什么目的,老夫也懒得问了。就此别过。”
他是说走就走,话音刚落,人已在丈余之外。
张飞鸿急道:“秋帮主……”
秋水转身怒道:“干什么?你有完没完?”
张飞鸿一怔,忽然间想起在茶楼上小秃子说起的秋水极爱围棋的话来,忙拱手道:“在下于围棋一道,颇有心得,久闻秋帮主奕道精湛,极想请教一局。”
秋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张飞鸿哪里知道,他这下可真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秋水寒声道:“你小子敢再对老夫出言无状,后果你自己想必很清楚!”
张飞鸿愕然。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对秋水“出言无状”了。
秋水重重哼了一声,一甩长袖,扬长而去。
张飞鸿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叹了口气。
花脸男孩忽然道:“公子爷,他就是白袍会的秋帮主吗?”
张飞鸿点点头,含笑对班头道:“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梅花拳’的曹先生?”
班头拱手道:“不敢,在下正是曹勋。”
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惊疑、一丝戒备。
张飞鸿一笑,低声说道:“人生百年何所为,应是飞鸿踏雪泥,虬髯高踞胡床笑,弹杀百万野僧骑。”
曹勋浑身一震,忙低下头。
他的嘴唇已哆嗦起来:“天下志者应事成,困苦不怨天数奇,禹迹九州汤受业,秦灭六国汉登基。”
张飞鸿微微点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曹勋回身收拾着地上的行头家什,一边低声道:“请移步东门外五里,春来茶馆。”
张飞鸿伸手拍了拍花脸男孩的肩头,又丢给他一锭元宝,一笑举步,仍是顺着大街缓缓行去,东看看西瞧瞧,似是对什么都十分地感兴趣。
曹勋四人匆匆收拾好行头,往城西而去。
临街酒楼二楼上一扇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半扇,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衣汉子探出半张脸,飞快地向张飞鸿远去的背影扫了一眼。
他的双眉微微皱起,似是有什么极重的心事。
*** *** ***
仅一墙之隔,城里城外却有着极大的反差。离城五里,已不折不扣称得上是荒郊野地了。
官道两旁是大片大片已收割过的田野和长着半人高的茅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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