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先生一生无儿无女,倒是在北京琉璃厂收了几个弟子。这一次,顾老先生喊了这个秦暮来,也只是为了给朱老一个面子。秦暮在私人博物馆当鉴定师,算是知名人物。和顾老先生师生情谊深重,才愿意走这一趟。
但秦暮不是傻子。眼下,连东家朱文驰都不愿意出面。他这个连开封人都不是的外人,又怎么好出面呢?所以也拒绝了。
转了一圈,朱文驰又把目光放在了李沛的身上,看样子是真的没辙了。李沛笑了笑,把朱文驰喊进了小屋子私聊。聊完了以后,才出来说:“既然如此,咱们去一趟至尊行就是了。到时候,你们三个听我的安排。只管鉴定真假。”
看语气,朱家大概给了张氏不少好处。才肯愿意出头。
白汐的心提起来。谢文湛拒绝了自己帮忙查看赝品,那么他打算怎么办……
第50章 局势
到达至尊行的时候,拍卖会即将开始。装饰一新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侍立着十余位丹凤旗袍的迎宾小姐。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有人为了捧场而来,有的人为了交际而来。还有人,如他们三个,是为了砸场子而来。
刚进门的时候,有礼仪小姐来问他们要不要办VIP会员卡。可以进到贵宾休息区去。
像拍卖行这种销金窝,十分会搞这种等级差别对待。既能吸引住客源,又能让客人们好好“彰显”自己的高贵身份。
但他们三个不需要。大家都是来一日游的。
走完长廊的最后一截,便是十分豪华的拍卖厅。白汐也无心看四处的陈设,只听李沛道:“现在这里等一等,开拍后再进去。”但是这一等就是半个钟头。大概是因为穿的少,她的手脚渐渐冰凉。不自觉往有空调的角落走去。
秦暮也跟了上来:“董小姐,看你脸色很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我只是有点紧张。”她的确很紧张。心跳产生的血液,全部供给了快速运转的大脑。哪里顾得了冰冰凉凉的四肢。
秦暮笑了:“不必紧张,不过是鉴定真伪而已。我们是鉴定师,说实话就可以了。”大概是为了缓解她的心情,秦暮跟她谈起了古董。恰好,最角落里面摆着四方砚台。是清四大制墨名家: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的作品。
秦暮是北京人,自然熟悉东西:“我在首都博物馆看过胡开文的圆明园景御制墨。他用易水法制墨,把圆明园四十景雕刻上去。那雕刻的工艺,不仅传承了徽墨的精细,而且有扬州工的细致入微。可惜,现在失传了不少……”
“胡开文的徽墨固然金贵,但我看曹素功的歙墨也不错。乾隆年间,就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说法了……”
他们聊了起来。秦暮是大城市出来的,果然见识很多。但白汐也当仁不让。对于古董烂熟于胸。尤其是当聊到一件战国的虎符时,隔着玻璃柜。她直接把上面的错银铭文给读了出来:“凡兴土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秦暮目瞪口呆!因为她读的不是现代的简字体,而是六国文字!
“六国文字”指的是韩、赵、魏、齐、楚、燕六国以及中山、越、滕等小国的文字,接近正统的西周和春秋金文。后世称为“籀文”或“大篆”。但和一般所说的“大篆”还有相当的区别。和现代简体字更是一点都不相似!
直到中国近代,金文学兴起,才陆陆续续有郭沫若等专家,开始关注起破解六国文字。但这姑娘,直接把六国文字给读了出来。可见她平时在古文方面的造诣有多深厚!秦暮的眼睛亮了,他没想到,这看似花瓶的姑娘,居然如此有才。
都是道上的人,英雄见英雄,惺惺相惜。不由得生了好感:“董小姐,有没有空……”
“走走,进去了。”李沛过来催他们了。
越往里面走,灯光越亮。但是她的心里,却越发暗了下来。脚底下的红地毯,软的好像要把步子拉近深渊里。抬头,是一盏玻璃吊灯,垂下流苏一般的玻璃珠。迤逦围绕着中间丹凤呈祥的图案。灯光好亮,亮的睁不开眼。
循着灯光,往下。她就看到了谢文湛。他今天穿的很正式,眉目清俊,有着比寻常人还高一截的身高。发际线分明,面孔有些欧化,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的儒雅气质来。虽然只有二十五岁,但是那种周旋于各色人物所养成的从容不迫,倒是极为如鱼得水。
再走近点,她听到了谢文湛用英语跟一对美国夫妇说着话。经过的时候,已经换成了日语。等到她坐下来的时候,这次他说的是她根本不认识的语言……不过看对面那人标准的日耳曼面孔。她猜想他说的大概是德语。
直到拍卖开始前,他仍旧没有往这里看一眼。
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袭来。让她忍不住喝了一大杯免费提供的香槟。自己不说万花丛中过,好歹片叶不沾身。但是现在是怎么了……
为什么,看到他在那里,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开拍之后。她的目光,完全无法放到一件件古董上。而是放在自己的裙边。
秦暮凑了过来:“董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不知道朱家用了哪件程璋高仿来参加春拍。”
“马上就到了。”李沛显然知道内幕。
的确很快就到了。201,201……203号拍卖品:清康熙青花柳下双骏大盘。当拍卖师说出东西的名字时,李沛站了起来,洪亮地一声:“慢着!”说完就走了上去。秦暮也跟了上去。她犹豫了一下,踩着高跟鞋也跟了上去。
“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东西有问题,是程璋的高仿。我这里有图片资料。”
满座哗然。她相信此刻自己的脸色比那尴尬的拍卖师还不好。紧接着,李沛让秦暮上前去鉴定。对照着程璋的高仿笔记,秦暮很快有了结果:“不错,的确是程璋的高仿。东西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纹饰和程璋笔记上的草图一样。”
还有几个来捧场子的收藏家,大概是为了给至尊行出头,也自告奋勇上前来了。但人人看到程璋笔记上的草图。都摇了摇头。
如此相像,说不是高仿,只怕是骗鬼去!
底下开始议论纷纷。有的人同情,有的人咒骂,还有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沛邀请她:“董小姐,请你也上前来掌掌眼。”这一次轮到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了过去。其实,这时候她的话已经不重要了。大家都心里有数,东西的确是程璋高仿。而她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东西肯定不是古的。反而带着程璋工笔描绘的简约淡雅风格。
很少有人知道,程璋除了是高古瓷的专家以外,还是一位丹青国手。
这只大碗,其实她认识的。程璋曾一边画,一边教她:“芳芳,乾隆朝民窑上的骏马嘴,要画的像骆驼……”
可是,爹爹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仿品,会在七十多年后,伤害到他呢?
深吸一口气,她不敢看谢文湛:“东西是程璋的……高仿。”
“谢谢董小姐。”
接下来的嘈杂。她一句话都不想听。人们在指责谢文湛,还有人在庆幸刚才没出手。她仿佛能听到所有的客人都要退货,所有的古董都要流拍的消息了。然后呢?然后至尊行滚出开封。然后,谢文湛在开封根本就待不下去了。
她仿佛能预感到,谢文湛要支付昂贵的违信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复仇。
她抓紧了裙子的边缘,想要离开这里。
但刚转身的时候,谢文湛开口了:“各位稍安勿躁。刚才我已经和后勤部门核实过了,应该是标签弄错了。真正的清康熙青花柳下双骏大盘是下一件藏品。”说完,一位身姿曼妙的礼仪小姐推着车过来了。第204号藏品的庐山真面目揭晓——
居然是另一件清康熙青花柳下双骏大盘!
人们目瞪口呆。她也震惊的无以复加。这一次,她感觉到了灵气,是真的古董。但是这一件清康熙青花柳下双骏大盘下面写着“民国高仿康熙青花大盘”。而谢文湛,就在众人的面前,把前后两件的标签换了过来。
“弄错标签的员工,我们会处理,各位见谅。”他说的不卑不亢。
这一下,李沛和秦暮面面相觑。其实这一件真品青花柳下双骏大盘,虽然和高仿品画的是同一个题材。但在设色,构图,甚至画风上,都完全不一样。但从名称上来讲,的确是同一个名字“清康熙青花柳下双骏大盘”。
人们都安静了下去。谢文湛解释了这是一场误会,并且表示,至尊行早先也知道这是民国高仿。并不存在刻意欺骗顾客的事情。还感谢了李沛,能够把程璋的资料带来。证明这一件民国高仿也是出身不凡。弄得李沛,大男人红了脸。
“既然都是一场误会,那咱们继续。谢先生办拍卖会不容易,大家要体谅年轻人创业,总有些小失误嘛。”有一位河南的收藏家提议。他是至尊行的老顾客了,手中80%的藏品,是通过至尊行流通的,自然要回护着谢家少股东。
“不错,一场误会而已。而且这民国高仿,也是名家手笔啊!”有人看中了这只程璋高仿。程璋,近代瓷器第一人。中国陶瓷学的创始人。就算身份不太能见光,但大家心知肚明,他的高仿也十分具有收藏价值。就珍贵度来说,或许不比真品差。
最后,这一件出自程璋之手的双骏大盘,以人民币八十五万元成交。而那一件真品,以一百万元的价格交易成功。
李沛和秦暮没等到拍卖会结束就走了。
白汐在拍卖会结束后,再次找到了谢文湛。这一次,她是真服了谢文湛的头脑。聪明,太聪明了。漂亮,做的太漂亮了。不仅让李沛等人手持的证据,成为藏品价值的证明。而且弄来一尊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同名藏品,来个“误会。”
估计朱炎岐听到这个消息,得气得少活三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太牛了。但要弄清楚为什么:“怎么认出来那一件程璋高仿的?”
“白汐,我的确在古陶瓷的造诣上比不过程璋。不过,我了解人。”他笑了笑。
“你弄清楚了内鬼是谁?”
“不,我在想,程璋这样德高望重的大收藏家,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做个高仿传世。所以我把之前那一件打眼的雍正鼓钉洗收购了回来。然后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鼓钉洗上面有荧光碳素的痕迹。代表上面曾被人做过记号。”
她深吸一口气,怎么没想到这个。宋家能擦去记号,却擦不去七十年来渗入陶瓷釉面的碳素痕迹。只要比对着哪一件藏品有这个痕迹,的确很容易就能找出来。
“你很厉害,程璋不如你。”她也承认了:“相当厉害。”
“不,程璋起码没有打眼错了你。所以我还是不如他。”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白汐这才想起来早饭还没吃,于是答应了。大概是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她吃的很安稳,只是吃到一半。才发现谢文湛什么都没碰,只是无意识地盯着自己看。
“你怎么了?”她吃不下去了。
“白汐,上次我说了,你被人宠坏了。不明白得到与失去都是对等的。现在你吃的是我准备的午餐,那你说,该回报什么?”
她不吃了:“我有钱。你要多少都有。”
“不,我想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喜欢程璋?”谢文湛轻描淡写这一句话。
但什么意思,白汐立即明白了。怪不得,他前几日会失态。程璋的才华让他自愧不如。进而,油然而生挫败感。和浓浓的嫉妒……
“我的确很喜欢程璋。”她承认了。
谢文湛的眸子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果然被他猜中了是么。白汐很优秀,在古董上的造诣数一数二。大概也只有程璋这样的人才可以令她折服。可笑,他直到看到那一尊雍正鼓钉洗,才明白程璋的才华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在心中的地位。他的骄傲,也不想让自己沦为爱情的傀儡。谢文湛明白。
他深深看进她的眼眸。表面在笑,手指却在颤抖。好像连着心都在一点,一点地磨碎掉。
因为他晚了程璋六十多年,才遇见她。
“我明白了。看来始终是个外人……”
她又不明白了,程璋是爹爹,怎么能不喜欢他?他说谁是外人呢?但谢文湛没解释,她也就没追问。直到离开至尊行,她才有点明白其实谢文湛大概把喜欢的意思理解错了。傻瓜,爹爹怎么会是男女之情呢?爹爹是主人,但不是夫君啊……
程璋是死去七十多年的人,她不会心存白日梦,让死人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