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眼望着她双手在布匹上摩挲,双眼迷蒙,想必是和船上那匹东昭军一样,被毒盲了双眼。
果然,那婢女手下布匹付过银钱,命布行的人送到城西奕家,便赶紧扶住莲玥,道:“夫人小心。”却被莲玥略有不耐地推开。
婢女似乎有些委屈,又跟了上去,道:“夫人,奴婢听人打听过了,慕公子便在前方不远的客栈歇息,要不……”
“庆儿,你的废话越发地多了。”莲玥只冷冷一句话,那名唤庆儿的婢女便脸色煞白,再不说话。
白穆只在布行里正好撞着她们,知晓莲玥会武,见她们出去也不便跟着,只是心中的好奇再次被勾了起来。
莲玥到底是何人?为何曾经在商洛为宫女,如今却突然到了东昭成为奕家的侧夫人?又为何被二皇子晏临派去雪海寻白子洲?
据她所知,倘若她身上的毒真是春殇,而她又是奉命来东昭,若一年领一次解药,绝不会毒深入体,到了慕白所说的“病入膏肓”的程度。
心中有了这些疑惑,她也无心再逛下去,直接回了客栈。不过是中午,慕白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她环顾了一下空荡的房间,高声道:“可有人在?”
无人回答。
她再道:“若有人在,可否出来一见?有些事情想请教各位。”
这句话刚落,便有一名影子般的黑衣人单膝跪在她身前,沉声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白穆直接道:“我想查一查奕家莲夫人的身份,你们可有法子?”
那人头都未抬,只答道:“少主此前便吩咐属下们去查,今日一早刚刚得到消息,此女名阮及莲,乃是东昭阮家罪臣之女,十三年前出走东昭,更名为莲玥,入商洛皇宫。三年前立功而回,具体何‘功’不得而知,只知归国之后求婚奕家大公子奕秦,东昭皇帝当场应允,此后旁人称其莲夫人。后东昭皇帝病重,二皇子上奏邀少主前来诊治,三皇子便力荐莲夫人出行。”
那人言简意赅地将白穆心中的疑惑尽数解答,白穆只问道:“消息可靠否?确定属实?”
“即便有误,也是九成真一成假。”
白穆默默颔首,那人见白穆再无问题,悄然无声地退去。
一连一月,慕白与白伶仍旧每日进出皇宫。冬日已至,天气越来越冷,白穆便没再出门,她房内每日都无声无息地多一些她喜欢读的个人传记、历代野史,她只隐约觉得应该是慕白送来,却没有仔细问。
那夜之后,白穆与慕白一如往常,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慕白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只是不会刻意拿背对她,两人之间也少了许多沉默的尴尬,偶尔白穆与他对上眼,他便眼神一柔,渗出笑意来。这样的时候多了,反倒让白穆略有些不好意思。
白伶一见自家少主终于不再绷着脸,和白穆说话也不会莫明其妙地简短,打心底里高兴着。
这日一早,冬雪初降。近来他们不用再每日赶早进宫,三人在一道用着早茶,他一边哼着小曲布菜,一边乐呵呵道:“今日去看最后一次诊,明日若顺利,一早我们便可回白子洲咯。”
屋子里暖炉烧得旺,白穆两颊殷红,嘴角亦带着笑意,道:“他到底生了什么病?竟用了一个月才看好。”
她并未抬眼,这话也不知是问的慕白还是白伶。白伶连连给慕白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回答,慕白只当没看到,闲适举筷,悠悠道:“倒也不是什么大病。”
白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移筷将冬笋放入她碗里,方道:“东昭龙脉向来昌盛。即便是早早立了太子,登大座的人,不到最后便不可知。东昭皇帝历来都有个癖好,制造各种问题考验皇子们,最后谁得他青睐,便是谁有天子之命了。”
白穆还是头次听说这种“癖好”,好似还是代代相传的癖好……
“那意思是……他故意生病的?”
用病重来刺探自己的儿子们?
慕白不置可否,“也不全然。起初是故意,后来有人上当,趁机给他投毒。”
“那他发现了?”
“投的是慢性毒,幸好发现得早。”慕白答道。
白穆又问道:“投毒人又是那三皇子?”
慕白垂了垂眼睑,低笑着颔首,片刻,又道:“只是东昭皇帝还未到老糊涂的年纪。”
这样一说,白穆心中便有些明了。
当初去白子洲接他们的船,被“三皇子”下面的徐将军劫持,甚至打算取慕白性命,后来宫中事变,又是“三皇子”举兵,这毒查出来,又是三皇子所为,如果一切属实,那位三皇子,即便是正宫皇后所出,性子张扬,可会没脑道这个程度?
太子已废,二皇子出身比不上他,四皇子才十二岁,五皇子更不满十岁,将来最有望继位的当然是他这个嫡出,不管皇帝病真病假,他只需老老实实按兵不动,便是胜出。
那位三皇子,恐怕是被人陷害了。而陷害他的人,照慕白的口气,东找皇帝应该清楚得很。
“我们的人他们放了么?”那些个皇子谁陷害谁,谁被谁发现了,她并不在意,现在白穆在乎的,只有这个而已。
这次是白伶抢答:“当然!少主来的第一日就放了!天下皆知,我们少主向来一诺千金!少主说了会治好皇帝再回去,那便是天塌下来也会拖着东昭皇帝一起走!”
白穆见他绘声绘色的夸张模样,不由得笑起来。
慕白的“一诺千金”她也是见识过的,当初他承诺裴瑜照顾芙蓉宫的芙蓉花,竟是将那些花从商洛皇宫挖了出来,一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带回白子洲,至今还好生看管着。
“好了,该走了。”慕白施施然起身,瞥了一眼白伶。
白伶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跟着慕白出去。
白穆笑着摇了摇头,不由得推开窗向下望去。窗外鹅毛大雪,主仆二人正好走出客栈,站在马车前,白伶拿着慕白的黑色大氅替他披上,尽管动作极快,仍有露出的黑色发丝染着点点斑白。慕白吩咐了一声什么,白伶便自行先上了马车。他折过马车后面,从中拿出一摞书,给了站在一旁的店小二。
白穆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房里每日一换的书,再回眼,慕白正好抬头。
大雪纷飞,木窗细小的缝隙里,似乎只剩下那一个人的剪影,黑色的大氅墨色的发,渐渐点上斑驳,他抬眼正好望到她,眸子里映入晶莹的雪白,随即暖意晕染开来,纷飞的雪似乎就在那回首一瞥里化作盈盈浅水,氤氲了成片扑窗而入的寒意。
***
白穆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房内看书打发时间,想着这或许是在东昭的最后一日,心中不免轻快许多。
离开白子洲一月之久,竟十分想念那里的阳光、海浪、族人们的微笑,还有白浮屠震耳欲聋的大吼。
正午时分,白穆正欲下楼吃饭,却听一阵铿锵整齐的脚步声,直直停在了客栈楼下。她还未开窗看上一眼,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随之是男子低沉有力的声音:“白姑娘,长宁公主有请!”
白穆一怔,看来人的服饰阵仗,恐怕是东昭禁卫军了,和商洛御林军一样的存在。
“白姑娘,长宁公主有请!”那人见白穆没有反应,底气十足地重复了一遍。
白穆微微蹙眉。她虽不是东昭人,这里毕竟是东昭的地界,禁卫军来势汹汹,慕白白伶还在宫中,她若与他们起了争执,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而且身边有暗卫,也不至于担心禁卫军做出什么事来。
白穆一声不响地随他们下楼,发现楼下竟左右列了有三四十禁卫军之多。
半个时辰之后,白穆不得不承认,她真是和东昭皇宫有缘。躲来避去,最终还是被禁卫军带了进去。
她无心观察东昭皇宫与商洛皇宫的区别,只踏入这个地方便觉得心下压抑呼吸不畅,起先是跟着禁卫军,后来是跟着宫娥,一路走到一处宫殿前,抬头看了看,延庆宫。
宫内奢华,可见外界传闻这位长宁公主得宠并不假。宫人们各个言行谨慎,妥帖地行过礼后带她入内殿。
白穆在脑中思酌着她所知道的长宁公主。从前的听闻,无非各种夸赞其美貌以及传扬她如何得宠,后来又在晏彦嘴里听说她对慕白有意。那她召她过来,是为了慕白?
白穆既非东昭人,对长宁公主只行了普通的见面礼。
晏长宁也确如外界传闻那般美貌,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面似芙蓉眼含春,额间一点朱砂尤显美艳,见到白穆也只是懒懒地瞥过一眼,道:“你便是慕白身边的婢女?”
白穆一直都是扮作白伶的模样,眨了眨大眼,道:“是的。”
“他说他有婚约在身,你可曾见过他那位未婚妻子?”晏长宁眯眼看着她。
白穆料到她会问这个,道:“少主的私事,我们不可旁议。”
“进了我延庆宫,不说出本宫想听到的话,你认为你能直着走出去?”晏长宁声色一冷,低喝道。
白穆只好道:“见过。”
“相貌如何?”
“自然不及公主美艳。”
晏长宁一声嗤笑,“倒还挺会说话的。”
白穆弯眉一笑,“白芷说的实话。”
晏长宁看来挺吃这一套,声色缓了缓,又问道:“她此次为何不与慕白同来?”
白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便道:“身子不太好,不适宜长时在外漂泊。”
白穆想着若在此时依着白芷的习惯唤“少夫人”,恐怕是要惹怒这位公主的。哪知晏长宁转而就问道:“她姓甚名谁?”
这一下有些把白穆问住,实话实说?还是随意编造一个?
白穆略略沉吟,便道:“这……我们不敢问,一直唤她姑娘。”
“那他们如何识得的?”
白穆为难道:“公主,少主的私事,我当真知之不详。”
晏长宁脸色沉了沉,望着白穆的眼里满是倨傲,“他待会就替父皇诊完了,你是等着他一起走,还是先行一步?”
白穆只觉这位公主难缠,若是在这里等着,慕白过来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便道:“我在宫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速速出宫才好。”
晏长宁睨着她,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又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六岁那年开始与哥哥一起服侍少主。”
“服侍?”晏长宁双眼微眯。
白穆忙道:“我与哥哥早便各有婚约。”
这个白穆说的倒不是假话。因着不喜外人,族内关系又尤为融洽,白子洲上的许多婚事,都是孩子刚刚出生双方父母便定下,只是婚龄不似外面那么早。
晏长宁这才没有再多问,垂首把玩着手上的戒指。白穆正犹疑是否要主动告辞,晏长宁突然翻坐起身,丢下一句“本宫去找他,你在这里候着吧”便姗然离去。
白穆心中略有不安,总担心会给慕白惹什么麻烦,这样的不安,随着晏长宁的久去不归和愈渐暗沉的天而愈加强烈,但延庆宫里里外外都是宫人,她略略一动,十几双眼便盯过来。
直至天色黑透,宫外只剩铺天盖地的大雪,仍旧不见晏长宁回来,白穆终于坐不住,起身径直往外走,冷声道:“白芷还有要事要办,麻烦各位禀告公主,白芷先行一步!”
站在门口的宫娥看来瘦瘦小小,倒也没伸手拦住,只俯身道:“白姑娘稍安勿躁,没有延庆宫的腰牌,白姑娘出不去的。”
白穆心头一堵,侧目间身形一动,迅速擦过那宫娥身边,取下她的腰牌。虽说只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动作比以前快许多,宫中人又普遍不会武,那宫娥看着白穆,竟一时怔住。
白穆也不管那么多,拿着腰牌便大步往外走。
这些人许是忌惮白子洲,无人出手相拦,白穆记得来时路,顺着原路返回。大雪扑簌落在肩头,出门是未来得及穿上足够的衣物,此时竟是刺骨的冷。
嗡——
白穆正琢磨着要如何过禁卫军那一关的时候,破空的钟鸣穿透夜空,静谧的皇宫霎时间一片骚乱。
这样的钟响,白穆在商洛皇宫不曾听过,也不知在东昭意味着什么,可是整个皇宫的灯瞬时陆续点亮,宫人们几乎是步履杂乱地往同一个方向奔去,随之有宫人们的传喝声由远及近地入耳。
“皇上——驾崩了!”
***
白穆的心跳被这一声叫唤惊得瞬时乱了几分,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被一队人拦住,“姑娘可是白芷?”
为首那人黑色劲衣,眸光犀利,看来是禁卫军或大或小的头目,打量白穆一眼便沉声问道。
白穆一身宫外的衣裳太过明显,只点头称是。
“请姑娘随卑职去一趟大和宫。”那人说着,便上前扣住白穆的手臂。
大和宫是东昭皇帝的寝宫,此刻宫外跪了大片大片的宫人,各个俯着身子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