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双只瘦得骨节突起,可是念生怎么会忘。就是那样一双手,抱了她整整八年,给了她这世上最好的保护。
爹爹!念生捂着嘴哭出来,跑了过去,跪在地上抓住那只焦急摸寻的手,放在手上蹭着。爹好烫,是不是又生病了?
墙外的泱生身子猛然一僵。他的手被抓住了,而且,那个人的脸是湿的。心中所有苦涩和不甘,只在瞬间便瓦解,替之以欣喜,不敢相信地问:“念生?”泱生把脑袋底下,脸贴着地,看见了念生也跪着,整张脸都埋在自己的手里,长长的头发披散、凌乱。
念生迟缓地抬起脸,仍是抽泣着,靠近了一些,把头钻出洞,在泱生的脸上亲了又亲,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
泱生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小闺女,连眨一下眼都不舍,强忍着泪水,声音颤抖地问:“念生,怎么瘦了……他是不是对你不好?”念生瘦了好多,已经没了以前珠圆玉润的样子,看得他心疼,“都怪爹爹没用……”
说到这句,泱生还是合着眼哭了,另一只手突然捶了一下地,砸得生疼,可是他却觉得还不够。李适是怎么待念生的?瘦了那么多,是受了多少委屈?
想起了什么,泱生问:“怎么这么晚还出来?他会不会责罚你?”
念生摇摇头,低声说:“爹小点声,会引来人。”
泱生巴巴地点头。好不容易才见到她,他不想再失去这样的机会,“念生过得可好?”
久未见面,念生很想他,试着从洞口里爬出去,但是连肩膀都没出去便卡住了,急得小声哭,“爹!我不要在这里呆着了!我想你!爹爹带我走吧……”
泱生心口一窒,像被一个钝器戳伤了般,窘迫地看着念生,眼里流露的是无能为力。他带不走念生,他逃不开烟雨楼也逃不开李适,“念生我……”他心疼地唤了一句,“爹爹没用……”
念生后悔了。她不该这样求他的。明明知道他们不能和李适抗衡,她还任性地提出这种要求,这不是在伤爹爹心么?念生擦干眼泪,强撑起一个大笑脸,说:“我逗爹爹玩儿呢!我在这特别好,他对我很好,真的爹爹,别担心了……”
假话终究是假话,再像也说不成真。念生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俏皮,可是声音里包含的勉强却怎么也掩不住。泱生更恨自己的失败,他的小闺女,在宽解他在瞒着他,她是真的长大了。
他带她走,然后呢?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双十男子,一路躲着追他们的人么?这样的颠沛流离,念生怎受得了?泱生开口,刚想说他做不到,风吟蹲了下来,对着探出头来的念生说:“加把劲出来,你和你爹走。”
风吟的表情沉静,就像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淡淡地看了一眼震惊的泱生,说:“我有办法瞒过他们,你带着她走就可以。现在我只问你,你愿不愿。”
泱生从没见过这么严肃的风吟,印象中,他总是很妖媚的样子,然而现在这双狐眼却透着坚定,不容他拒绝。泱生点点头。愿,他怎会不愿?怕只怕,这只是愿景,而不能成真。
风吟若有所思,忽而一笑,恢复了平常模样,抓住念生一只手,对养生说:“你拽另一只手,把她拽出来。”见泱生抓住她的胳膊,才又对念生讲:“生生,会有点疼,忍住,不要出声。现在夜深,但也保不准有人发现,而且府里也会有暗卫,事不宜迟。”
风吟狠下心,“忍住!”,就与泱生一起用力,拽着念生的胳膊往外拖。
好疼!念生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尽管比以前瘦了很多,可是皮肉被坚硬的墙体撕扯的感觉还是很难过,凸出的尖锐石块割着她的皮肤。疼疼疼……爹爹!
念生在心里大喊,一声衣料被撕破的声音传出,念生向前扑去,跌进了泱生怀里,泱生抱起念生就跑,风吟跟在后面。
“爹爹!”终于能大声地喊一句,念生把所有想念都揉在这一句呼唤里,趴在泱生肩上哭,小脸皱着,衣裳从肩大腿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往外冒着血。
“别怕,念生,我们走,我们走……”泱生拍着念生,一时间忘了她有伤口,只顾着安慰她,疼惜占满他的心,却也不能忘他们是在逃亡。
念生被泱生拍得呲牙咧嘴,可也不舍得告诉他。风吟拉住泱生,往过一拖,进了一个暗巷,“行了泱生,我现在去楼里取点细软和药,看看念生都伤成什么样了。等换了干净衣服,给你们俩易了容,你们就出城,再也不要回来!”
“易容?”泱生问:“你会?”
风吟想到了什么,笑得惨淡,说:“自然是会的。”学了十年,怎能不会?就连师父……都说他手艺好呢,“我去了,你们在这等我。”
泱生紧张,就怕李适派人追来,不禁躲到了更暗的地方,这才放下心去看看念生。眸色一暗,自责神色爬上黑夜中看不清的脸,“念生是不是受伤了?”手中温热的液体……和不再光整的皮肤告诉泱生,念生有了很多伤口,“都怪爹爹……爹爹以后再不放开你了!”
念生扁起嘴,抽抽啼啼回:“嗯。”
泱生摸着她的脸,慢慢触到了她同样咬破的嘴唇,亲亲吻上去,就感受了血液的腥甜。念生受苦了。他含着她的唇叹了口气,长长一声。
只是郡王府的守卫怎么会这么松?念生跑丢了,竟然没有人来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泱生便问:“念生,他们看你看得紧吗?”
念生摇摇头,“几乎不看的,”觉得泱生会心疼她吃苦了,就亲了他的下巴一口,“他们对我都很好。”
事实上,婢女不喜欢她,因为她傻,所以总背着李适欺负她;至于李适,他太自信,拿泱生捏着她,她又怎么敢轻举妄动?这样的巧合,反而促成了他们的出逃。只是这么复杂的原因,念生是想不通的,泱生心里却明白了七八分。
他的女儿,若是真被厚待,怎么可能瘦成这样?以后……再不放手!
最好的幸福,只有他自己能给,念生。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两天……给自己跪了。本来有个神梗 我一懒,就没了。。。
☆、谁与亭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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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儿,若是真被厚待,怎么可能瘦成这样?以后……再不放手!
念生身上有伤,细细碎碎,遍布肢体,泱生舍不得再搂紧,只能用脸贴着她温热的脸蛋儿,心里虽然悲哀自己的卑微,却也有一处光亮——只要逃开了,他们就能拥有崭新的生活。只有他和念生风吟,只有幸福,没有黑暗的过去。
“念生,告诉我,你每天在郡王府里都做些什么,吃些什么?”
念生眯起眼,天上的圆月的轮廓的更为清晰,回道:“忘了。”
“怎么会忘了?”泱生在她血肉外翻的肩膀上怜惜地吹气,“他每天都陪着你?”
爹爹……这是醋了?热乎乎的气暖了伤口,减去不少寒意。在郡王府一直没有睡好觉的念生闭上眼,困意来袭,漫不经心地说:“开始几天还看着我,后来很忙,白天就见不到了。”
李适自然对她很好,只是后来不知道每天在忙乎些什么,只有夜里能抱着她睡上一觉,大清早的就又走了。所以她每天还真是生活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看书、默默地被欺负。
念生蹭蹭泱生的身体,露出一个满足甜美的微笑。李适的胸膛再暖,也不及爹爹半分呀!
泱生怀里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惴惴问:“念生可喜欢……同龄的小伙伴?”这些年他剥夺她太多正常成长的机会,除了他和风吟,他没有让她接触过任何人。但是念生会不会也在期待着一个小伙伴来陪伴她,而不是,这个明显有点老了的爹?
他腾出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右颊,光滑如初。可是和念生那么大的时间鸿沟,让他恐惧,恐惧他的念生早晚有一天会丢下他,把她对他的爱淹没在岁月的洪荒里。
打更的人路过,泱生环视巷子外的世界,仍有灯火通亮,等待夜归人。
不褪繁华,不复繁华,长安城。
风吟提了些东西过来,拿出两张薄薄的东西,贴在了他们的脸上,并用工具涂上无色无味的料,再给念生细心处理了伤口,为他们俩乔装打扮一番,一对相貌十分普通的父女便站在了他的眼前。
风吟擦擦汗,说:“行了,这面具够你们撑半个月了,世人少知易容术,就是我师父……也看不出来。半个月之内不要揭,可沾水;之后自然脱落,”收拾好废料,扔在角落,把行李递给他们,“这里面有最好的药和足够的钱,赶紧走吧。”
泱生抱着念生,我们?什么叫我们?愣了一下,“你不走么?”
风吟看似云淡风轻一笑,暗暗的光线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舍的破绽,“我不走,逃亡啊,不适合我,”用手摸摸念生的面具,确定被人扒着撕扯都不会查出,“我要留在这享福,你们俩,保重吧!”
“不行,”泱生说,声音里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一起走,我不能留你在这里。”烟雨楼是个什么地方,风吟有多痛恨那里,泱生能不清楚?“你会易容,没有人会发现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风吟甩甩袖子,轻哼一声,“我不愿意和你们一起吃苦。我不愿意,泱生。你们被皇家的人盯着,要带着我一起送死么?”
手一震,即便是心中一直肯定风吟必定不是这种人,可还是心酸了。泱生低声说:“风吟,不是说好了么?你看你刚才,给念生包扎,你将来一定会是很出色的大夫。我们可以过得很好的。”
不是看不到泱生眼中的期冀和语气里的恳求,但是……风吟压下翻滚而来的复杂情绪,推了泱生一把,“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跟你们找苦吃的!快走吧,被人家发现是我放走你们,难免要连累我。泱生,你是想我死是吗?”言语之间,竟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泱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风吟和他相伴过八年那么漫长的岁月,现在要他丢下他,真心不舍;可是风吟口口声声不愿吃苦,他能怎么办?风吟风吟,你何时才能告诉我你内心的真正想法?
“小爹爹……”念生可怜巴巴地看着风吟,第一次叫出了口,“小爹爹不要离开生生。”
风吟冷笑退后两步,指着父女俩破口大骂:“你们俩真厉害啊,一大一□着我跟你们走绝路是么?”泱生好手段,连小孩子也煽动上了,“泱生,你没想过红鲤是怎么要挟你的?没想过李想是怎么要挟你的?呵呵,都是我啊笨蛋泱生!不是我告诉红鲤你的命根是念生,不是我带着念生去搅局,你能遭那些苦?你知不知道我多少次用手掐着你的女儿的脖子?!”
夜那么静,风吟再怎么压低声音,伤人的话听在耳里,还是刺痛了泱生的心,“你就是想让我们走才说这种话对不对?”泱生的眼里映着风吟狰狞的怒颜,怎么也不肯信,对自己和念生好了七八年的人,那么纯良的一个孩子,会做出这种事。他不信!
“不信?”风吟看向呆愣愣的念生,冷笑说:“未念生,你告诉你爹,我有没有?”
念生的眼睛亮而圆,直直地盯着风吟冷酷的脸庞。是的,是小爹爹带她去那里,告诉她爹爹在被人欺负;也是他在很多次夜里,把他的手伸向她细弱的脖子,不断收紧。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就因为曾经伤害过,就要否认一切疼爱吗?
不。念生摇摇头,垂下眼帘,小声说:“小爹爹没有。”她不会不喜爱小爹爹,从她有记忆起,小爹爹就是那么温暖的存在,在爹不在的时候那般细心地照料着她,她怎么舍得去责怪他?“小爹爹别抛下生生,好么?”想起风吟可能再不会疼着她,眼里就积起了泪水。
这死丫头……风吟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吼了一句:“有完没完?!你们俩不嫌恶心我还嫌呢,赶紧给我滚!被人抓住还要连累我,在这磨磨唧唧什么!”
感到念生哆嗦了一下,泱生也只能摸摸她的头发去安慰她。不要说念生。就连他……都心寒了。怪只怪自己没能耐,给不了风吟好日子的盼头吧。
“搜!那边也去看看,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是!”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带着搜寻什么的说话声。风吟面色大变,抓着泱生的肩膀就带着他往城门跑。
迎面而来的是阵阵冷风,灌得他们几个都清醒了许多,风吟身上的香气隐隐传入泱生的鼻中,化为苦涩不已。
长安城晚上并不关锁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