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派人前来接他们时,已经是初五的时候了。头一回在别人家过年,没有人能真正展开笑颜,再加上国丧的关系,不敢大肆庆祝,也只是围在一起吃一顿热饭。李勋卓夫妇还好些,毕竟是自己娘家,可是刘氏就愁了一张脸,扒拉了两口饭就借口回房休息。好不容易能回去,心里掩不住激动。
可是一进城门,目之所及都是萧条荒凉的景象,街上冷清零落的行人,还有一些烧毁倒塌的房屋,城墙上还有未洗尽的血迹,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恶斗,显得十分惊悚。韶华赶紧放下车帘,乖乖坐回车内,难以按抑内心的惊慌和不安,直到她踏进李家的大门,看到熟悉的一切,心才悄然放下来。
李家大门上早已挂上白灯笼,开门迎接他们的是李斯年,周嫣一看到丈夫,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恐惧,扑上去哭起来。这一路的见闻把她吓坏了,尤其是经过忠义侯府,看到牌匾都掉下来,她强忍着跳车回去的冲动,心里却早飞到娘家去了。
被周嫣一哭,其他人的心情也变得很沉重,李斯年也被她哭得有些心酸。李勋卓先把众人劝回各家各院,韶华也被赶回碧梧轩。
“五娘子!”初荷早在碧梧轩门口守着,一看到她们回来,哭得眼泪哗啦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韶华他们这次出门算是逃难,人也不敢带多,只是想避一避风头。韶华怕他们一走,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人管,会闹翻天,所以留下了踏实稳重的初荷。可是她没想到的是,他们离开不久,立刻就有官兵上门,借口有乱贼逃窜,擅自闯进府里。若不是李阁老亲自摆台坐镇,只怕他们会更嚣张,而听说有些人家的娘子被冲撞到,吓出了一场病。
“他们要找什么?”韶华被簇拥着回屋坐定,双手被捂上一个金黄兔茸毛的手笼。
“说是要找遗诏。要不是莲香姐姐把我带到后厢房躲起来,铁定要被他们抓了去。”初荷说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明晃晃的大刀和铠甲,还有一张张凶神恶煞的嘴脸。
韶华一愣,“为什么会被抓起来?是些什么人,怎么这么嚣张。”
初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听说好几家夫人娘子被抓了起来,若不是安庆侯府保住了公主娘娘家的四娘子,恐怕她也要跟公主娘娘一起被抓起来。”安靖公主因为公然站在弘文那一边,所以弘文被困后,安靖公主被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如果这些人是宫里派来的,那怎么会跑到李家,李家可是从不站队的。
让韶华感到意外的是,安庆侯府居然会出面保下琳岚,虽然琳岚和宋煜有婚约在身,可到底还没过门,做到这个程度,安庆侯府倒也是下血本的重情重义了。只不过,以宋煜和严恺之的关系,想必保下一个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既然能宋煜没事,那严恺之应该也不会有事,弘文闹下这么大的篓子,这皇位定然是弘弋无疑了。难怪严恺之这么自信说出待她及笄后便上门提亲的事,看来他也是早有预料的。
只是竟然连李阁老府上都敢公然挑衅,难不成这遗诏写了什么重要的事,是传位诏书吗?一个念头闪过,韶华内心一震,脑子里如同五雷轰过,那种窒息的紧张和不安萦绕在心头,好半天找不到声音。她吃惊地暗想,该不会这传位的遗诏真的就在李阁老手上,因为早有预料他们会找上门来,所以才会让他们早早离开。
难怪她总觉得不对劲,就算兵临城下,也安坐家中,面不改色的李阁老忽然提出让他们赶着年关回闾阳老家。恐怕他早知道会有人闯上门闹事,怕她们这些妇孺受到威胁伤害,才会出此下策吧。
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诏书上写的是谁的名字,上门挑衅的又是谁。既然弘文逼宫不成,就算诏书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这皇位也不算数了吧,谁愿让一个对父亲刀剑相向的人当君王,不仁不孝的君王又如何大爱黎民社稷。
然而,他们进城并没听说新帝登基,放眼满京除了白雪,就是白灯笼,整座城都被一种凄哀的白色所笼罩着。
就在韶华想不出个所以然时,听到院子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唤道:“五娘子在吗?”
韶华抬起眉头,好奇地问:“是谁?”
幼菡先反应过来,心里免不着有气,和韶华请过安后,就掀帘出去。“好像是问兰的声音,我出去瞧瞧。”韶华一听到问兰的名字,立刻想到那张娇俏的容颜,表情顿时变得阴霾起来,竖起耳朵静听院里的对话。只听幼菡口气咄咄逼人地问道:“有什么事?”
问兰被幼菡的气势吓住了,弱声问道:“幼菡,你看见我家娘子没有?我听说老爷夫人还有五娘子都回来了,可是我没看到我家娘子。”
“怎么?七娘子没有跑回来吗?我还以为她撇下我们先行回来了呢。”幼菡凉凉地讽刺道。
问兰有些莫名其妙:“她们不是和你们一起出去的吗?怎么可能会先回来。”
幼菡叉腰,指着问兰的鼻子,骂道:“哼,你家娘子还有脸回来,要不是因为她……”幼菡的话才刚说一半,就听到韶华的大声叱喝,“幼菡,回来!”幼菡瞥了她一眼,扭身进了屋,没过一会儿,初荷掀帘出来把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问兰喊进屋。
好不容易在屋里听到李勋卓他们归家,问兰也迫不及待地等待锦华归来,可是听到院外人声嘈杂,她跑出去等了许久都见不到人,左右都坐不住,只好跑过来问韶华。
然而,从幼菡的口气上听,显然锦华根本就没和他们一道回来。问兰一进屋,看到韶华脸色淡然,一点都不着急,立刻扑通跪地,急切地问:“五娘子,我家娘子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和忆柳算是跟着锦华一起长大,姐妹之情甚于主仆之谊。
韶华心里放不下对锦华的芥蒂,可看到问兰一脸凄切,淡淡地说:“她和我们走散了。”凌家也派人出去,按照她们走失的方向去找,可是根本找不到锦华的踪影。李勋卓听说锦华是跟着马蹄声的方向而去,忍不住担心她会不会再次遇上马贼,凌氏被韶华按住没诅咒锦华最好回不来,但脸上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问兰心里一咯噔,脑子一乱,惊呼了一声:“怎么会?天啊,这天寒地冻,她能上哪去,要是冻着可怎么办。”她躲在屋里都觉得手脚冰凉,这霜天雪地在外面岂不是要被冻死。
一想到锦华可能遭遇不测,问兰立刻就捂面痛哭起来。
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问兰,韶华嘴角抖了几下,只觉得哭声很是烦躁。摆了摆手,让她回去,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锦华那张脸,就算她如今下落不明,韶华也提不起同情心。“你回去吧,老爷已经让人去找了,说不定过几日就回来。”
问兰哭得很凄切,险些站不起身,幼菡根本就不愿意去扶她,只好初荷走过去把她劝回去。回来看到依旧忿忿不平的幼菡,以及脸色淡漠的韶华,初荷好奇地问:“五娘子,怎么回事?”
“初荷,我跟你说,我们差点就回不来见你了!”幼菡一直等的就是初荷这句话,没等韶华拒绝,一把拉过初荷,把她们经历的九死一生经过重新描述一遍。有了之前跟凌家人汇报的草稿,幼菡把其中凶险危急说得更为夸张,听得初荷一直重复一句话,那就是:“天啊,怎么可能。”
韶华懒得去揭破幼菡夸张的描述,回想那些经历,其实她都心有余悸,特别是想到若不是严恺之的出现,恐怕真的就再也回不来。
初荷一听完,整个人呆了一下,然后扑过来,握着韶华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温暖,心里才稍稍安定,“娘子竟然做出这种事,她、她是疯了吗?”
幼菡嗤道:“何止是疯了,我看她根本就是疯子,要不然遇上严将军,我们可真的就没命了。”
一路奔波,又被问兰的哭声扰得心烦,韶华此刻只觉得十分疲倦。“好了,幼菡,别说了,我想休息一下。”幼菡初荷识趣地扶她进里屋,安置她躺下,掖好被子,才静静地退下。
听着她们的脚步声随着关门声夏然而止,韶华忽然睁开眼睛,望着床顶五彩斑斓的孔雀开屏图,怎么都找不到睡意。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新帝回朝
皇帝驾崩,全国举丧,大皇子忽然下落不明,明知皇位是弘弋的,奈何国丧在前,也越不得规矩,所以国丧由三王爷住持。满朝文武百官披麻戴孝,唯独皇帝最宠爱的心腹方有信没到场,一时朝廷言论四起。结果送仪大军到达皇陵时,才发现方有信早跪守在皇陵前等候多日,战战兢兢地给灵柩磕了三个响头,恭敬地捧出一卷圣旨。
原本想痛骂方有信虚伪做作的大臣,一看到三王爷带头跪下去,也跟着跪地。旁人或许没见过圣旨,但是三王爷自然清楚方有信手中所执何物,且不管圣旨写了什么,对于此刻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代表。然而方有信却没有当场宣读,只是将圣旨放到灵柩上,请三王爷完成最后的仪式,直到盖棺封陵。
方有信请留了三王爷和弘弋在皇陵内,谁也不知道三人在先帝的陵中说了什么,只知道,弘弋出来时一双彤红的眼睛,手中已然握着方有信带来的圣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在弘弋身后出来的三王爷,带头跪地磕头,方有信也跟着高呼,此刻陵外的猜测狐疑全部得到释然。也不管是否诚服,先帝已去,站在跟前的人就是他们新的帝王。先前的二皇子党们个个脸上都掩不住兴奋,呼声也想得 激动,而那些没有被关押起来的大皇子党则各怀心事。有的庆幸自己不是权力中心,反正只要以后努力表忠心,立功勋,待过几年新帝应该也能重新启用。
李阁老年迈没跟队前去,但听说新帝归朝,心中立刻了然。
“斯年,帮我把墙上那幅《海棠绶带图》取下来。”李阁老指着对面墙壁上的画卷。盛开的海棠花和牡丹妖娆 ,团花簇拥着一座山石,双鸟栖于其上,花鸟山石的着色线条都十分出色,画面显得雍容典雅,洋溢着富贵祥和之气。
李斯年刚来和祖父汇报新帝归朝的消息,见李阁老从容不惊,仿佛胸有成竹。心中暗叹,果然如他所料,先帝早有准备,而且李阁老必定也是猜到结局,所以才会如此淡定。
“画的后面有个暗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阁老轻声道。
李斯年才把取下画卷,正好奇这画卷比其他的画要重上些许,一听李阁老滇醒,他这才发现画卷背后竟然加了衬布隐约可以看到背后有凸出的痕迹。他把画卷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找到暗袋,摸出藏在里面的东西。乍一触到手掌,感觉不像是纸张,柔柔的,更像是细绢,他 一看,立刻瞪大眼睛大吃一惊。
看着手上那块织金蚕丝,显然是出自江南织造局的织品,只供圣旨用,背面用七色暗刻祥云瑞鹤,若再着以玉轴,这圣旨可就更不得了。
李斯年谨慎双手捧着,目光斜过,有种望之令人顿生威严肃穆之感,“祖父,这是什么?”圣旨的用料十分考究,除了必须是指定的织品外,背后的修纹图案也是按类别区分。五品以下都是单一的白绫写旨,五品以上则有三色、五色和七色,颜色越丰富说明接受封赠的官员的官衔越高。而李斯年手中的圣旨是七色提花锦缎,至少得是一品官员才能受旨,看样子,定然也不是给李阁老的。
“你看看也无妨,看完就烧掉吧。”李阁老平静的口气让李斯年更加惊讶了。
这可是圣旨啊!
哪家要是有一道,不得摆台设宴恭恭敬敬地供起来,李阁老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只是他刚刚的随手练笔。
当李斯年打开圣旨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上,脸上的表情彻底就僵住了。这字迹他看过很多次,李家到处存有不少,苍劲有力,气度雍容,圆润飘逸。再看到上面的内容,以及最末那朱红大印,李斯年整个人 起来。字迹清秀,简单明瞭,分明就是敕封弘文为储君新帝的遗诏。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字迹的主人,不知道为何这么李阁老会让他看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果说李家藏的遗诏是真的,那么方有信手中那个又是什么,可为何李阁老手中又握着和方有信截然不同的遗诏。
似乎看穿了李斯年的想法,李阁老像是吐出一个深藏多年的秘密,幽泳道:“你没看错,这是我当年替先帝拟的传位诏书。”目光从凌厉变得幽远而深邃,连同思绪也被拉长,好似穿越了时光,回到当初他仍站在金銮殿上的时候。
他站在御书房里,一笔一划地替先帝拟好了诏书,正准备给递给先帝过目,可他却摇了摇头。
“爱卿,这个就你先替朕保存着。”先帝面容显得凝重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