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人是谁?有人问。
我们都记得的,你跟我,一定很怀念过去,“他”会回来……“简直胡说八道。”兰太芳低语。
之后,流民便注意到他们,很快地散开了。
这个插曲,原本只让辛守辰心里有些沉吟,但此时他突然想起这两年来,这样的流言在民间各地,就像那些暗潮一样,总是神出鬼没地流窜着。
据张府管事说,赵大飞在张仪生被杀那晚,正是与张仪生议论着该如何处理这批城外游民,赵大飞主张在城内安置他们,张仪生却认为不妥。
这两者有关系吗?
辛守辰又思考着这些年来那些“异端分子”能够躲过司徒烁的铁血肃清政策,应该不可能是自发性的单独行动,背后一定有组织掩护……
何况还有两年前发生在西域和东海,显然一定有幕后主谋的反叛事件。
当然,这几日让他觉得似乎漫长了点的原因是,单凤楼那夜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后,就没再出现了。
夜深人静,他又不自觉看着手上的陶铃发呆。
他挺想知道单凤楼怎么看这件事。当然这可不是借口……
他手指摸上陶铃圆孔上的封蜡。
但这么晚了,他也该歇息了吧?他生意忙,可不见得比他轻松,他又何必拿这事烦他?辛守辰叹气,把陶铃收进衣襟内。
又过了两日,单凤楼依然没出现。
就算不来,也该捎个讯息吧?
而且,过去她从未一声不吭地离开,至少会向他道别……思及此,辛守辰就觉得自己这几日的迟疑根本没有必要,也许单凤楼有什么困难呢?而他竟然只想着自己!
当这念头一起,辛守辰就冲动地拔下了封蜡。
封蜡一破,陶铃竟然便自己轻轻摇晃了起来,空灵而清脆的铃声像由远处,也像在近处,悠悠旋荡飘转。
没多久,铃声聚集在辛守辰前方某处,数个柔和的白色光点呈漩涡状汇集在一起,很快地凝聚成人形。
“辛守辰?!”单凤楼一脸惊慌地现身了,看见呆站在她眼前与她大眼瞪小眼的辛守辰,顿时也愣了一下,然后她飞快地打量这个跟前几日一样宁静整洁又一丝不苟的书房,和显然没受伤也没生病的辛守辰。
原来这铃真的有用?
“……”
两人皆是无语半晌,最后是辛守辰因为心虚,率先投降。
“呃……我以为……”他刚毅的脸庞渐渐地泛起燥热的红,“我担心你出事了。”
现在总算见到人了,冷静回想起来,他这借口似乎太可笑也太多余了些。
不过,他也真的很担心就是了。而现在他知道自己这举动,同样也让单凤楼着急,便感封更愧疚了。
单凤楼瞪着他良久。其实,这几日她也很矛盾。
或许她有些心眼狭小,那天匆匆闪避确实有一点是因为呕气。可当她冷静过后,却突然惊觉,其实她自以为对辛守辰好的决定,也许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吧?像他那样的条件,能选择的优秀女子何其多?
这几日,她默默地想着,司徒烁只说辛守辰是她的奖赏,但不代表她非接受这个奖赏不可,只要司徒烁的目的达到了,辛守辰依然能保有那块免死金牌。
换言之,或许她该认清自己的命运,谁教她先爱上了,做再多也应该是自己欢喜甘愿,又怎能奢望什么“奖赏”呢?
是啊。爱上了,所以才总是看着他,总是取笑他却又忍不住帮他。
很多年前,她曾经觉得这男人的正义戚既多余又愚蠢,他的正直既天真又可笑,于是她想看他的信念何时会受到摧折,想看他何时终于懂得同流合污。
当她怀疑得越多,不可思议也越来越深,每次看着他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她就忍不住在后头气得跳脚,最后只得找个借口让自己出手帮忙——如果让这笨蛋就这么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心小人啃得一滴不剩,她就少了个乐趣了。
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辛守辰很像一个人——一个也曾经让她愿意卸下心防,并且给了她一个家的人;一个让自小被当成畜牲般养着的她,重新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爱着她的人。
他和自在,都是同一种人。很天真,充满理想,满腔的热血,为身边人想,为弱者想,为天下人想,就是不为自己想。
这种人都很短命。
于是,她的守护,变得有些专制,变得越发执着。当她希望他长命百岁,平安无忧,却开始自怜己身的晦暗阴沉时,也渐渐无力地明白,她一生都渴望那样的光明与温暖,最后竟也妄想拥有那一切。
那是爱吗?那不是爱吗?很遗憾,像她这样的人,所能够知道的温柔与美好,就只有这些。和不曾见过天空的人形容天空的湛蓝,和不曾活过落日的蜉蝣形容落日的绚烂,恐怕他们也仅能穷尽一生所有的美丽记忆去想象。
哪怕多么贫乏,那也已是她对“爱”仅有的,全部的能力。
她想,或许她该请司徒烁牧回决定。她依然会守护着他,而辛守辰也不是个宁愿苟且度日的人。辛守辰明白司徒烁或许专制独断,但仍相信每个人都该在自己的位置上,为所能努力的努力。
生于乱世,不是谁的错,但是如果连自己能够努力的都不努力,那么和盛世中醉生梦死的蜉蝣又有何不同?
司徒烁其实不用担心,只要他依然信任辛守辰,他会为了自己的信念与原则,为他鞠躬尽瘁。
单凤楼幽幽地叹气,“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以为你有事……我是说你不用替我担心……”
单凤楼好笑地看了一眼难得露出尴尬神色的辛守辰,“我啊,我是不想当杀风景的家伙,搞不好你这家伙下半辈子的幸福就看这几日了呢。”
话落,她有点无奈地发现,她终究是小心眼的,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有点酸呢。
辛守辰愣住,不解他的下半生幸福怎么会跟这几日有关?
等他开窍,天都亮了。单凤楼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让式神去准备泉水,她的茶具让辛守辰好好地收起来放在显眼处了,而且看样子他一点也没忘记她以前的叮咛。
辛守辰想了好久好久,才联想到单凤楼那日突然消失,不就是兰太芳出现时吗?他在单凤楼对面坐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皇上只是把这案子交给兰廷尉,而兰姑娘从以前就是她兄长的保镖,我和兰廷尉合作过几次,兰姑娘因为不放心,所以那天来看看……”他边说边动手,当式神提来水壶时,他也已经把小炉子生起火了。
单凤楼看了他一眼,开始觉得,就算是兰太芳,要等这家伙开窍,可也有得等了。
但话说回来,她还没问过鸜儿的意思。若是鸥儿也对这小子有意,她胳臂总是不好往外弯吧?
“鸜儿和兰姑娘都是好女孩,你应该仔细想想。”
怎么又开始往这事上打转?
“老实说,”辛守辰沉吟半晌,像终于下定决心般,“我认为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我把烈扬当亲生儿子,是否有自己的亲骨肉根本无所谓。如果你是担心我无人照顾,我想是多虑了。”
“……”臭石头。单凤楼暗暗翻了翻白眼,“但是,既然无所谓,也不用辜负人家姑娘的好意吧?”
“什么好意?”
这家伙竟然一脸不解和无辜,好似不懂她何出此言。
“不说了。”她不想为别人的事得内伤,“我听说,赵大飞和『朔日种教』有勾结,关于这事你查到多少?”
辛守辰不意外单凤楼远在帝都,却能够得到他近日才有所斩获的消息,当年可徒烁复辟,就是单凤楼为他布下的情报网,至今,单凤楼依然能轻易掌握整个天朝的重要消息。
☆、第九章
他和兰家兄妹都认为那日在城外鼓动游民、散播反动思想的男人,也许是条线索,毕竟眼前也只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地死命追查了,结果追出了“朔日神教”。朔者,可能是指当朝天子司徒烁,也有可能是朔朝,而“日”,则极有可能是指华丹阳,因为这群朔日教徒到处散播着关于“女帝再临,暴虐者将自食恶果”的言论,而“朔日”二字,亦可能具有双重涵义。
不知何时开始,这些朔日神教的反动分子开始出现在民间,可不知是何原因,朝廷始终没有这群反动分子四处散播谣言的确切消息与线索……
“司徒烁让万无极去查两年前东海和西域叛乱的幕后黑手,万无极却在无意间逮住朔日神教的教徒,万无极相信朔日种教就是当年的幕后主谋……”
“为什么?”散播反动思想固然不可取,但就他们数日的追查下来,这群教徒并未有进一步的违法罪行,甚至主动帮助游民,否则在这种天气下,游民们早就冻死了。而没有证据就轻易定罪,在他看来更加不可饶恕。
单凤楼一边热着茶壶,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辛守辰一眼。
就算她不愿他卷入危险之中,但这无异是异想天开,他日辛守辰只会一再被司徒烁拖下水,无可避免地受到那些野心分子的阴谋波及。所以,让他了解前因后果,总比让他胡里胡涂得好。
“万无极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就是华丹阳。在华丹阳篡位以前,万无极已是天朝国师,华丹阳登基后却把他囚禁起来,对他处以宫刑。司徒烁并不信任万无极,但万无极对华丹阳的恨,让司徒烁愿意重用他。给他一个大国师的殊荣,不过是为了让这个跟他一样被仇恨所扭曲的宗教领袖为他所用罢了。”
“所以,万无极有可能因为对华丹阳的恨,一口咬定两年前反叛的主谋,就是朔日种教?”
“就算司徒烁没让他去查两年前的反叛事件,这种组织一旦让他发现,他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压它的存在。这两年来帝都之所以对朔日神教一无所知,万无极下了很大的功夫啊。”大张旗帜地打压,只会让全天下都知道有这个组织存在,届时,天下人会当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反动分子,或是拯救黎民的大英雄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准。
在辛守辰陷入沉吟的当见,单凤楼已沏好养神茶。入夜后还是来一杯养神茶,免得这家伙又彻夜与公务为伍。
“你认为赵大飞是否真与『朔日神教』有勾结?”如果是的话,莫怪“有人”想阻止辛守辰查案了,而所谓勾结黑风寨,也极有可能是个幌子。
“虽然我是以审理命案的身分与赵大飞对谈,但我认为他是个嫉恶如仇、性喜打抱不平之人。”辛守辰回道。赵大飞不肯透露命案当夜的任何线索,他就只好与他闲谈,并且对他的街坊与故友进行暗中查访。“这样的人,会不忍流民被挡在城外餐风宿露,我认为情有可原,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些『朔日神教』教徒,确实也曾经与赵大飞有密切往来,反而是姜厚判定赵大飞勾结黑风寨,我往枭城周围四个县的衙门查过纪录,黑风寨兴起于战争那几年,战争结束后几乎不曾再犯案,寨主早已金盆洗手,那些土匪近年来全靠打猎和砍柴为生,他们根本没必要冒生命危险去洗劫官粮。”更何况押送官粮的官差人数比他们全寨的人数更多。“至于张仪生,他除了下令禁止流民进城外,也不断以胁迫的手段要求他们离开。”
“赵大飞因为这件事和张仪生起争执,所以失手杀死张仪生?”
“我倒认为,他是另有事情隐瞒,而这件事才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既然打定主意,单凤楼也不再小家子气地避而不见了,之后每一夜都不忘“密会”辛守辰,陪他思考案情,偶尔聊聊天放松心情。
其实,单凤楼过去的戚叹也没错,辛守辰对她的依赖心是越来越重了,但她只当这是他身边能说真心话的人太少的缘故,毕竟初到帝都那时,他身边还真是围了一群毒蛇猛兽。
然而每夜的密会,终究造成她精神与元气不小的负担。没有了寒冰床,她不能够离开身体太久。
云雀最初颇有微词,后来也闭口不语了,反正多念也只是让自己多心烦罢了。不过她现在子时一到,就会准时拧床上的单凤楼一把,让她记得快点解除咒术回家休息!
大腿又传来一阵痛楚,单凤楼不禁想叹气,“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
“你也是。”
单凤楼犹豫了半晌才道:“对了,这两天,我暂时不能过来。”近日天气转凉,她感染风寒,云雀已经警告她至少要专心休养三日,否则她就想办法召回阁里精通咒法的姑娘们一齐布下结界,让她无法施展“凝神咒”去会情郎。
“你专心忙你的吧,太累就多休息几日。”辛守辰深知单凤楼重情义,才会这几日都来陪他,更加不想让他有牵挂。
单凤楼却轻哼一声,“嫌我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