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的一间屋子,外面却连个守卫都没有。左右两侧的屋子像是很久没有装修过了,其中一间连门前的柱子都不见了。中间的正厅许是因为有人住,看上去稍微整洁一些。
庭院之中,落叶铺了一地,到处都是灰尘。尹怀佑紧咬着嘴唇,眼底满是愧疚,轻念:“要是我早些回来就好了。”
他们还未进屋,只听一阵“沙沙”声从一侧传来。好奇地向侧院走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正拿着一把大扫帚,清理着地上的落叶。他毕竟是年纪大了,没什么气力,每扫一段路都要停下来歇歇。
“——何叔!”
尹怀佑不可思议地唤了一声,快步向老人走去。
老人听罢,动作忽然停住,四下看了看。许是因为眼睛不好,待尹怀佑走到他面前时,他才认出说话之人是谁,讶然道:“你、你是……怀佑?你、你回来了?”
他激动得双手颤抖,丢了扫帚,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怀佑,你、你真是怀佑?”
“是我,何叔。我是怀佑。”尹怀佑握着老人的手,苦涩地抿着嘴角,“何叔,你的眼睛……”
“不过是年纪大了,不妨事!”老人干巴巴的脸上划过一行泪,笑意盈盈,“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啊,我和老爷都想死你了……”
浑浊的泪水滴在他的手上,看得他心中一抽,忙问:“何叔,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寒山堡……怎会变成这样?”
环视四周,昔日繁盛的光景已荡然无存。整座宅邸,仿佛一座死城。
老人叹了口气,慢慢道:“自从小姐去世,你也出家了之后,老爷就打发弟子们走了。他把钱全分给了下人,让我们都回老家。我一把老骨头了,早就没什么挂念,只是担心老爷一个人过的不好,所以就留了下来。整个寒山堡,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他说着说着,不觉垂下双眼。尹怀佑闭目揉着眉心,声音里夹杂着痛苦:“早知道这样,我早就该回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连道歉,心中无比愧疚。老人笑着拉过他的手,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不要紧不要紧!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说罢,老人喜滋滋地离开,走到近处时才看见尹怀佑身后的霜衣女子。他愔愔地笑了笑,道:“哟,你这次还带了媳妇儿回来啊。老爷一定会开心的。”他向着回心挪了两步,凑近:“让我瞧瞧你媳妇儿长的什么样。”
回心一怔,这才发觉,老人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眼也不大灵光,看东西需要凑得极近。
她心里有些难受,想给老人看看眼睛。谁知她刚一靠近,只听老人大叫了起来,狂喜:“小姐!你是小姐么?!”
老人抓着她的肩膀,浑身都在颤抖,那双无神的眼睛骤然闪亮:“小姐,你没有死么?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是不是?”
回心被他用力摇着,半天不答。她转头望向尹怀佑,摇了摇头,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你们小姐。”
老人不可置信,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小姐,你分明就是小姐啊。我看着你和怀佑长大,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也绝对不会认错啊。”
见他如此激动的模样,回心有些不忍,可还是否定道:“我叫回心,我是从尘音谷来的。”
“尘音谷?”老人歪着脑袋想了想,欣然一笑,“我没听过这个地方。我就知道,你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不等她再次开口,他便跌跌撞撞地冲回了正厅里去。回心望着面露伤感的尹怀佑,问:“你以前……就住在这里么?”
“嗯,从八岁开始就住在这里了。”
“八岁?”她有些疑惑,“你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么?”
尹怀佑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是被老爷捡回来的。我爹曾是千城阁阁主亲授大弟子,在我八岁那年,爹率领众弟子与魔教厮杀,可惜斗得两败俱伤,千城阁也就此覆灭。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老爷所救,带回了寒山堡。”
“……还有这样的事啊。”她恍然大悟,“难怪你如此憎恶魔教。”
“我憎恶魔教,并不完全是这样……”他说到一半,轻轻摇头,“没什么。”
回心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沉思片刻,问:“他刚才叫我‘小姐’,也就是说,这里是那个苏姑娘的家?”
尹怀佑点点头,却不说话。良久,他才道:“我们进去吧。”
他似是刻意回避着什么,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回心跟了过去,还未进门,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跑了出来,极度震惊地望着他们。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发已然白了大半,额间满是皱纹,看上去十分沧桑。
他的目光紧锁在回心身上,连呼吸也急促起来,颤颤抬手:“慕、慕蓝……?”
她隐隐尴尬,“我……”
一听见她的声音,中年人更加激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浑浊的双目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喜:“慕蓝,你、你没有死么?你没有……”
话未说完,他已然哽咽。这时何叔从屋内走了出来,大笑道:“老爷,我没说错吧,小姐她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苏世英眼噙泪水,望着回心身后的尹怀佑,一个劲儿地念叨:“怀佑,你把慕蓝带回来了,你把慕蓝带回来了!”
见他这般欣喜,尹怀佑的眸子沉了下去。回心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我不是。”
苏世英凝眉,仿佛没听懂她的话,“……什么?”
“我不是你女儿。”她缓缓摇头,声音很轻,“我叫回心。”
听罢,中年人深邃的眸中流下一滴泪,哀声:“慕蓝,我知道是爹的错,可是你别不认爹啊。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顿然产生强烈的抗拒,一把推开了对方的手,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低呼:“——不要。”
苏世英的眼神在瞬间从欣喜转为惊恐,木讷地望着她,久久不出声。
回心方才意识到举止有些不妥,不忍地转过头去。尹怀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在思索什么,而后扶着那失神的中年人,道:“老爷,她……她叫回心。”
苏世英怔然望他,神色恍惚,“怀佑,你不是把慕蓝带回来了么?她不是慕蓝的话,是谁呢?”
尹怀佑凝眸不答,闻回心重复了一遍:“我是回心。”
如此坚决的否定,听得苏世英惶然,失声痛哭:“你们……你们就是来惩罚我的对不对?慕蓝死了,她七年前就死了,我早就知道!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给我希望?为什么?!”
他最后一句全然是吼出来的,声音大得惊人。回心第一次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痛哭流涕的样子,顿感十分内疚,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苏世英抱着脑袋大叫,“我等了这么多年,结果,你们还是在恨我么?!”
尹怀佑微怔,哀然转头。回心叹了口气,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我是你女儿。”
“诶?”听罢,身旁的二人同时一怔。尹怀佑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惊诧,但很快转为理解。苏世英抬头望她,哑着嗓子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她的眼神清澈明净,“我是苏慕蓝。”
苏世英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忽然掩面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才停下,目光中是说不出的悲哀:“不用……骗我了。”
回心一愣,听他继续道:“我又不是疯子。慕蓝早就死在白云山庄了,我——一直都明白。”
他叹了口气,凄然捂住双眼,转而剧烈咳嗽。尹怀佑一惊,连忙扶他,关切地问:“老爷,你怎么了?”
苏世英无力地笑了笑,摇手:“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回心已将一只手搭了上去,正色道:“让我看看。”
苏世英凝视着她,黯淡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光芒:“我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我是大夫。”她额外笃定,“我治的好。”
***
一晃已至深秋。风急天高,气氛萧瑟。在寒山堡住了几日,回心每天都会给苏世英熬一些药,再去为何叔准备一些治疗眼疾的敷贴。
对他的过去了解得越深,她越是发觉,这个看似一身轻的青年人,其实背负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药已煎好,她正准备盛出来,余光瞥见尹怀佑站在厨房门口,与她道:“让我来吧。”
她点点头,将漏子递了过去,叮嘱道:“小心一点,别洒出来。”
尹怀佑一边笑一边将药从壶里倒出来,不住地瞟她。回心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
他欣然道:“你对老爷真好。”
她怔了怔,环视着破旧不堪的厨房,叹:“这里太冷清了,没办法不管。这么多年不回来,你也真是放的下心。”
说到最后,她语气里明显带着冷嘲。尹怀佑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年我出家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不觉露出落寞的神色,看得她心中紧了紧,道:“等把他们的病治好,我就回尘音谷,你别再跟着我了。”
他倏然抬头,皱眉:“你怎么又这么说?”
“我……”她抿了抿嘴唇,“我毕竟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渐轻,隐隐有些难受。尹怀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还是未开口。良久,回心招呼道:“赶紧把药端过去吧,凉了就不好了。”
他木然点了两下头,将药端去后院。苏世英正在院中候着,闻见他们的脚步声,转头笑道:“你们来了。”
回心朝他点头,指了指尹怀佑手里的托盘,“苏堡主,把药喝了吧。”
他接过药碗,淡笑:“怀佑,我有话想和回心姑娘说。”
尹怀佑微微一愣,继而点头,转身离开后院。回心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苏世英把药喝完,听他道:“回心姑娘,能不能别叫我‘苏堡主’?听起来很见外。”
她踌躇一番,“那……苏伯伯。”
苏世英满意地点头,目光望向远处,“你可有听怀佑说过,关于慕蓝的事?”
“我大概知道一些。”她淡淡回答,“他不怎么提。”
“我曾经……有一个女儿。”他抿了抿嘴角,缓缓开口,“若她还在世,应是与你差不多大。她功夫很好,性格有点像个男孩子。”
说到这里,苏世英笑了笑,像个慈爱的父亲。
“她和怀佑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呆在一起。我看得出他们两个互相喜欢,只是当年,我管得有些过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无尽的内疚,深深叹了口气。回心不解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沉默片刻,眸色哀然:“慕蓝十八岁那年,我为了让她嫁一户好人家,就接受了白云山庄二公子的提亲。慕蓝不愿意,拼死闹了一段时间,后来她还是屈服了,嫁去了白云山庄。”
这样的故事总是很无奈。回心顿了顿,琢磨着开口:“她……自杀了?”
“没有,慕蓝很坚强。”苏世英摇摇头,苦涩的笑容中充满悔恨,“慕蓝听了我的话,最终上了喜轿。我因处理庄内事务,遂晚一天启程,谁知我还没有出发,就听说了白云山庄被魔教灭门的消息。”
这句话仿佛是一把利刃,扎得他心中绞痛。捂住双目,深深地喘了两口气。
“就在慕蓝到达白云山庄的当日,魔教趁着迎亲之时入侵,将白家上下杀得片甲不留,不止是白庄主和他的四个儿子,连那些侍女都没有放过,最后还放了一把大火,把整座山庄烧成了灰烬。”
隐隐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脑海里,她摇了摇脑袋,问:“魔教……为何做这种事?”
“十九年前,千城阁重创白夜宫。本以为魔教会就此消停,谁知十二年后的那天,他们带着人马一举攻入白云山庄。”苏世英深深地自责,“那个时候,白麟掌握了魔教的动向,我却没有当回事,私以为白云山庄的兵器名满天下,魔教断不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可谁又想到,魔教正是盯着这场婚礼。白家向来严谨,防卫森严,若不是为了这次迎亲,也不会让魔教有了可乘之机。慕蓝她……也不会如此年轻就丢了性命。”
“本来是一桩喜事,可慕蓝她还没过门,转眼间就成了丧事。”他将脸埋进掌心,剧烈地咳嗽起来。回心连忙拍了拍他背部的穴道,方才缓和了些。
“慕蓝她、她不该死的……”他的声音低哑,已然带着哭腔,“如果我当年不逼她嫁给白麟,她就不会去白云山庄,就不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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