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穹观呆的几天里,他身上的伤皆已痊愈,唯有胸前被刺出的大窟窿还没完全长好。新肉已经长出,若是再休息一天必能伤愈,但因他急急运了功,伤口遂呲裂开来。
要死了吧。真要死了吧。
鲜血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间,他的双眼已经渐渐看不清前方,机械般地迈着脚,蹒跚在泥泞的路上。隐隐约约,他看见了前方不远,有一座隐蔽的小屋。
为了不撞见人,他费劲浑身力气,绕了另一条路走。凝神前进,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拍接着一拍,却越来越慢,离死越来越近。
死,死,还是死。
恍然间,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只听一个悲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少爷,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他惊慌地抬起头,原本模糊的景象瞬间清晰了起来,吓得他低呼一声。
那样的景象,已不能单用一个“惨”字形容。
周围一片红光,整座房子都置于火海之上。惨叫声接连不断,每一声惨叫之后都是一道犀利的血光,直刺他的双眼。
“小少爷,你在这里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恍惚之时,他听见有人对他这样叮嘱。凝神一看,那是一个年轻的侍女,正低着头,含泪对他说话。
“不,桃儿姐姐,你也下来,你也下来!”他听见有人在叫唤,下一刻才发现,这个撕心裂肺的呼唤,来自他自己颤抖的唇间。
“不。”侍女摇了摇头。她浑身上下被火光映得一片红,已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含泪抚摸着他的头,唇角挤出一个微笑,“小少爷你千万别出来。只要你平安,就算是死我也无所谓。”
他惊叫着去抓那个侍女的手,却扑了个空。光线渐渐变暗,他这才意识自己一直置身于炉灶下面,蜷缩着身子发抖。
侍女缓缓将小门关上,他却用力一推,哭着叫道:“桃儿姐姐,别抛下我!爹和娘呢?大哥二哥三哥呢?他们在哪里,在哪里啊?”
她关门的手停了下来,痛苦地摇了摇头,“老爷和夫人……都已经不在了。少爷们也……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他惊恐万分,拼了命地想要跑出来,却又被那侍女给推了回去,“小少爷,请你在这里藏好,千万不要出来。”
“不,不,我不要!”他撕心裂肺地大叫,泪水肆虐地划过那张小脸,“我不要你死!我还要去找爹和娘!还有哥哥们!我不要躲在这里!”
侍女心疼地看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刹那间,一声尖叫从门外传来。火光摇曳,血腥弥漫。
侍女开始慌乱,用力将他猛地一推,将他按在炉灶里,不等他出声,就将小门给关了起来。
“小少爷,求你不要出声。”
那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剧烈地颤抖着,恐惧的泪水疯狂地下掉,但他不再出声,双手紧捂着嘴巴,任凭身子抖得再剧烈,也一声不发。
火光,还是火光。
透着门缝,他看到的,是一片橙红。夹杂着血腥的橙红。
他隐约看到了一道银光闪下,只听一个女子的尖叫,血溅到墙上,腥味愈来愈浓。
桃儿姐姐她、她死了!
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了,呼吸也在一瞬间停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又吐息着气,将脸埋在双手间,无声地流泪。
哈哈,哈哈,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哈哈。
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周围的一切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他昏昏睡睡,神志不清。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过了几天,才重又睁开眼睛。直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才用力踢开门,从炉灶底下缓缓爬了出来。
那个救了他的侍女,头颅已被砍下,滚到了一边。她正面栽在地上,像是死前拼命反抗过。
桃儿姐姐。
他的嘴角微微一动,丝毫不害怕的样子,拾起侍女的头颅,将她惊恐的双眼合上。抱着她的头颅,他刚想出去,却听到了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他屏住了呼吸,伸出头向外一看,血腥的恶臭立即昏了他的脑袋。
那是一幅如此惨烈的画面,如地狱般可怖。门前的大院里,尸体一层堆着一层,不单是白云山庄里的下人们,还有一些杀手打扮的黑衣人。
他的眼里,除了血,就是尸体。
而那个脚步声,来自远处的一个女人。
前方,一个三十多岁的紫衣女人正在院子里绕着走。她像是个旅人,背着一个包袱,每走一步便低□来,探一探倒在地上的人,然后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他倚在门上,只探出一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她重复着那一连串的动作许久许久,直到有些累了,才准备离开,可忽然又停了下来。
这回,她停了很久。
定睛一看,她正停在一个红衣女子身边。那是个年轻的少女,穿着鲜红的嫁衣,头盖和凤冠皆落在地上,发丝间渗着血。倒在地上,已然没有了生气。
她看起来像是已死,但奇怪的是,那紫衣女人却对她左看右瞧,手放在她身上诊了又诊,而后惊喜地起身,将那少女横抱起来,一路出了大门。
那个红衣少女,头部似是被击了一掌,耷拉下来,露出清丽的面庞。
那是他永远也不会忘了的一张脸,那样秀丽,那样惨白。
忽然间,他的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怨恨。望着红衣少女渐渐远离的身影,他恨得连嘴唇都咬破了开来,稚嫩的脸上露出了苍白可怖的表情。
那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绝不会拥有的表情,如来自深渊的厉鬼,贪婪地残食着一切。
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们,绝对不会,不会。
他愤恨地长怒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响彻天际。忽一睁眼,他竟被自己给吵醒了。
小屋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虽然屋子很小,十分简陋,却带着一股暖意。
他安然地嗅了两口,忽才警惕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驼背的老妇正在炖汤。她年约七旬,头发苍白,正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你……”他想说什么,嘴唇却发干。顾不得身体,他猛地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妇,双手正在四处寻剑。
寻不到剑了,他只好空手架在身前,直视着那正在盛汤的老妇。
老妇望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盛了一碗汤,幽幽道:“还好这里没什么人,不然要被你给吓死了。”
白衣少年不说话,继续凝视着她,眼里带着一丝不解。
老妇看着他疑惑的眼神,缓缓道:“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大叫,可要吓坏我这个老人家了。”
说完,她将汤勺放下,端着刚才盛的那碗汤慢慢地向他走过去。少年警惕地一抖,作出迎击的架势,随时都会出手的样子。
见他仍不放心,老妇没靠近他,只将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道:“你喝了吧。我这里没什么吃的,招待不了你。”
少年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汤,也不去拿。低头一看,他胸前的伤口被重新包扎了一下,血也不再渗出。
猛一抬头,撞见老妇的眼神,“你伤得不浅,还是别乱动了罢。我替你包扎了一下;你这孩子,可真敢乱来。”
他摸了摸胸口,渐渐放松警惕。老妇走了回去,又盛了一晚汤,自己喝了起来,边喝边说:“你身上的伤都长好了,不过胸口那道口子太大,长得慢些。你之前莫不是遇到了大罗神仙吧,普通人可救不回来。”
少年听着她的感叹,忆起静轩对他说过的话,轻轻答道:“是尘音谷的神医。”
他终于说了话。老妇不觉笑笑,道:“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怎么也出去打打杀杀了?你爹娘呢,不会担心你么?”
他咬着嘴唇,哀然摇头,“他们都死了。”
老妇沉默一会儿,指了指桌上的汤,“你不喝么?”
少年抬起头,只见老妇已将她的那碗喝完。他犹豫良久,才端起了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虽是清汤寡水,此时他却觉得尤为美味。
老妇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欲走过去给他再盛一碗,他却警惕地抬手挡在身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老妇停下了脚步,指了指桌子,“你把碗放在桌子上吧,我不过去。”
少年点点头,将碗放回原来的地方。老妇走过去取了碗,给他盛了第二碗汤,又给他送了过去。再次一口喝下,这才觉得有点饱了。
“还要么?”她问。
“不了。”少年摇摇头,坐回床上,靠在墙边,静静地不说话。
老妇将碗筷收拾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问:“孩子,你叫什么?”
少年闭上双眼,不答。老妇以为他睡着了,不再多说,拿了一个小碗就出门去了。离开前,他忽然幽幽来了句:“我叫白复。”
老妇转身看他,可他仍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她微微一笑,道:“你在这休息吧,有什么事就叫我。”
☆、「不堪回首」
白复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一天。那老妇只偶尔给他进来送水送饭,其余时间一直都呆在屋外。
趁她不在屋内的时候,他去取了剑。握着冰冷的剑身,他渐渐安心起来。
八岁那年,遭遇灭门。在那十分可怖的尸体堆中,他凭着一个八岁孩童最大的胆量,去探了那些仇家的尸体。
爹死在这里,娘死在那里,还有大哥二哥三哥,虽然杀了不少黑衣人,却也终究寡不敌众,壮烈牺牲。
地上散落着的断肢残骨,他已经看得麻木,但有两样东西,却让他的目光闪了一下。
一个,是那染血的凤冠;另一个,是一面黑色的锦旗。拾起那面锦旗一看,上面是黑色的底,白色的字,印了一个“夜”字。
夜,夜。魔教,白夜宫。
就算只有八岁,他也明白了一切。他狠狠地踩了一脚地上的凤冠,不想再见这惨烈的景象,索性放了把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之后,之后呢?他为了生存,做尽一切他从未想过的事。昔日被呵护的小少爷开始向金钱低头:他从不知道,他可以为了一两银子下跪;也从不知道,他可以为了一口粮食杀人。
白复将腰间的令牌掏出,凝视它好一会儿。他是如此用力,手上甚至爆出了青筋,仿佛要将那块令牌捏碎。
良久,他不再用力,重又闭上眼睛。不知为何,他忽然回忆起了一辆颠簸的马车,翻滚着他脑海里最深的记忆。
“我们……我们要去哪里啊?”
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内,塞了有将近十个孩子。孩子们都是十岁左右,其中有男有女,皆在痛哭流泪。
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哭得双眼红肿,抽咽着问着周围的孩子,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唯一与那些孩子不同的,是一个身穿布衣的小男孩。他大约只有十岁,无声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稚嫩的脸上,有着一双与他年龄极为不符合的眼睛,深邃、恐怖。
其余的孩子都是两两相靠,唯有他一人抱膝坐在角落。他听到有一个孩子在窃窃私语:“听说,他好像是自己要求来的。”
他知道,这话说的就是他。
马车里的孩子,不是被拐来的,就是被卖来的。唯有他,唯有他不一样。在马车出发前往塞外时,他追了上去,要车夫将他也带走。
那车夫愣了一愣,犹豫片刻,却被他的眼神给吓了一跳——那绝非是个孩子的眼神,像是一个地狱的魔鬼,随时都会恢复原形。
他终于上了马车,这辆马车也终于驶到了塞外。
古城幽幽,山窑冷寂。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收了钱,喜滋滋地要离开,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瞬间劈成了两半。
鲜血溅在车帘上。孩子惊叫起来,乱作一团。
没有人敢出去。马车再次开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吆喝着,让他们下来。
刚一下车,只见面前矗立着一座幽深的宫殿。富丽堂皇,穷尽深远,仿佛是地狱之殿。
他惊喜地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到了目的地,却不想那送他们来的黑衣男人,发出一声冷笑,“你们住在这里。十日后我只来带走一人。”说罢那人就消失了。
他这才发现,被带来这座宫殿的,并不只是他那一马车的孩子。从六岁的到十二岁的,这殿里竟集聚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