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叩着陈旧的窗棂,沉声道:“我明白,你急着想弄清自己的身世……不过,你觉得以天王目前的境况,适合听你讲那些事么?”
碧落沉默,然后依旧坚持:“我们一起去吧,我会见机行事,不会说不合时宜的话。我的身手,应该也不致成为你的负累吧?”
杨定静静与她对视片刻,见她毫无退缩之意,才又问道:“碧落,你一心盼着的,是天王输,是不是?”
这天真的很冷,夜雾也浓,一层淡色的雾霭随风飘入房中,将烛火吹得一暗。于是对面的那个人,虽然近在咫尺,也看得不甚清晰了。
许久,碧落忍住自己的激动,冷淡道:“杨定,你在防备我?”
烛色更黯,雾霭更浓,杨定的声音在雾色烛光里也蒙昧不清:“碧落,旁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你和慕容冲对于苻氏的大秦,抱着怎样的态度。只是,事到如今,即便事实再残忍,我也希望你能面对。如果桃李夫人真的是你母亲,那么……秦王苻坚,很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姓云,你该姓苻。你是这败溃的大秦国的公主!”
壶中天 是非成败弹指间(三)
“你闭嘴!”烂在心底最隐秘处、最不愿提及的脓肿蓦然被人扎裂破开,碧落惊惶嘶叫起来,几乎站都站不住,却能抓过桌边的茶壶,猛地掷向杨定。
杨定侧身闪过,土陶烧制的茶壶“当啷”落地,一声沉闷的破音,茶水茶叶,缓缓在地面上流淌开来。
碧落盯住杨定,眼中蓄满了泪,忽然转过身,冲出了房去。
杨定脚一软,慢慢坐倒在案边,抱住自己的头:“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呢?这下她要恨死我,恨死我了!”
可即便被恨死,有些必须做的事还是得做,否则,他便不是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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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柱香后,杨定出现在店后的简易马房边,却已穿上了出京后便换下的那身绯色中郎将武官服饰,除了腰间佩剑,手中更多了一把丈二长矛,冷光烁烁,杀机微露,俨然已是久经沙场的年轻将领,威势凛然,难以逼视。
战事不明,甚至连苻坚安危也大成问题,他无论如何无法在此安然入睡,势必连夜赶路了。
他正要去牵自己的白马时,已见到马房中人影闪动。
碧落一手牵了白马,一手牵了华骝马,缓步而出。她轻轻一笑,眸光里有着星子样晶亮的光芒:“我一定要去……去见苻坚。在我确定我的身世前,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他。”
她的笑意显然苦涩:“这天底下……这天底下,可能只有他,知道我是谁了吧?”
云碧落?苻碧落?慕容碧落?
碧落仰望星光,再笑,却忍不住眼眶中的水滴,直滚下来,连手足身体也是冰冷,仿若刚从冰水中取出。
这时她的身体忽然一紧,大片的温暖顷刻将她包围。
杨定张开他结实的双臂,将碧落轻轻拥住,低声道:“碧落,我错了,我道歉。”
碧落想推开,但居然没有伸手去推。她喜欢这样的温暖,这温暖里蕴着年轻而有活力的沸腾血液,蕴着让人痴迷而向往的阳光气息。
慕容冲应该也有这样的温暖怀抱吧?他也该愿意温柔地抱住她,小心地呵护她吧?
可他终究隔得太远了,远得让碧落最无措最彷徨时连想起他都觉得无力。或者,她是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就如她不敢想,苻坚可能是……她的生父一般。
但愿不是,但愿不是……
碧落呼吸着杨定耳鬓边带着他体温的空气,低声道:“你……哪里错了?”
他哪里错了?
他一直知道碧落想做什么,碧落对于苻坚,特别是失败的苻坚,太过危险。混战之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便是秦王此时被刺,为稳定大局,继任者也未必能拿坐大的鲜卑慕容如何。他是因为太了解碧落,才斥逐她;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远离战场,也未必不是对她的保护。
但杨定居然回答:“我……我不该让你难过……”
碧落身体一僵,杨定已放开他的双臂,用他洁净的绯红衣袖,擦了擦她的眼泪,然后,居然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梁,轻轻笑道:“你哭鼻子真难看!”
在碧落的惊怔间,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跃上了马,笑容终于恢复了清爽明朗:“碧落,走吧!”
碧落吸一口气,迅速跃上了马。
未至天明,他们已到了项城附近,果然看到了露宿于路边的十几个秦军,一脸疲惫地倒在地间酣睡。有几匹马儿散放在林中,矛戟散落一地,已经凝了一层清霜,想来都是骑兵了。
杨定下了马,用力推醒其中一位:“喂,喂,兄弟,你是哪位将军部下?”
那人似乎给很给惊吓了一番,虾子般向后退了几步,揉了好一会眼睛,大约发现不是晋军,才舒了口气:“我们是阳平公大将军部下。您是?”
杨定知是苻融部下,正是最前线的兵马,心下暗喜,亮了亮腰牌,道:“御林军翊卫中郎将杨定。”
那人立刻爬在地上磕头:“杨将军,拜见杨将军……您顺利出来了,天王想必也已全身而退了吧?”
其他人半梦半醒间听到天王两字,立时给惊动了,振足了精神,各各爬起身来拜见杨定。
杨定知他必把自己当成随苻坚身侧保护的近卫御林军了,笑了一笑,道:“我是临时奉诏前来的,刚到前面镇子听说秦军一时战败,所以连夜赶来查看。怎么,果然败退了?”
此刻,他言行之间极是稳重宁和,又不失将帅高门的气度,再无半点嘻笑轻浮之意。
骑兵们对视几眼,看住其中一位服色异于他人的骑兵,大约是几人中的职份最高的了。
杨定含笑道:“这位兄弟担任何职?”
那人忙上前来,答道:“我乃大将军麾下的陪戎副尉李德。”
杨定点点头,坐下身来道:“李副尉,我才从京城过来,对前方形势不明,可否请副尉详叙?”
李副尉叹道:“实话说,这场仗输得稀里糊涂,我职份低下,到现在还没弄清状况。”
杨定鼓励道:“李校尉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来听听。”
李副尉沉吟片刻,道:“我们随了大将军一路南行,一路都很顺利,十月十八便把寿春打下来,进驻寿春。听说慕容将军那边也很顺,很快下了埙城。只有洛涧梁成将军那里似乎不太顺,开始小胜,后来给晋军那个叫刘桓之的龙骧将军夜袭成功,几乎全军覆没,晋军主力便攻下洛涧,集往淝水以南。”
【壶中天题解: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扬舲万里,
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苻坚想要的日月乾坤,终究败落于凄迷河山。连中分南北,亦渐成昨日黄花。】
凄凉犯 淝水摧倾战血殷(一)
“噢!”杨定眉目不动,拈了个树枝,在地上画着大致的行军方向,凝神想着,问道:“晋军主力,共有多少人?”
李副尉露出恐惧之色:“不知道,应该,很多,很多……”
“很多么?”杨定在地上划着,说道:“自从江东恒温去世,晋军面对大秦,向来攻少防多,西路这里由桓冲督统,驻扎在江州,与我大秦交锋数次,虚实尽知,应该只有十万上下的兵马,至多不超过十二万,此时应该被我方的七万水军以及慕容将军所部兵马牵制,一时不可能抽身。那么开往淝水的晋军主力,应该是由谢家兄弟督统的北府兵。可北府兵……应该没多少吧?八万?十万?撑死不过二十万吧?如何对敌我大秦六七十万兵马?”
数年前,东晋宰相谢安为防前秦入侵,便曾向晋帝推荐自己的侄子谢玄镇守广陵,招募了大批骁勇善战之人,以刘牢之为参军,经过数年训练,早因战斗力强而声名在外,被称作北府兵,颇为晋廷倚重。杨定、碧落久在苻坚身边,多有耳闻,但碧落仅限于知晓有这么支兵马而已,此时见杨定随手挥画,已将简略的行军布防图勾出,不由惊诧。
这个漫不经心的杨定,居然如此娴知军事防守之道,难不成,还真是个大将之材?
这厢李副尉已解释道:“集结在寿春的,只有大将军统领的二十多万前锋兵马,我军主力,当时还未及从项城赶至。”
杨定眸中火花一跳:“说明白些。”
李副尉道:“我等职份低微,并不知晓具体缘由,只知天王亲自带了一部精锐骑兵赶来寿春,应了晋军的邀战。我军隔了淝水,与晋军对峙。感觉还没交上手,不知怎的,就听上面传来了退兵的命令。接着四处都在传,说秦军败了,秦军败了,也不知多少人在叫,多少人在往后退,接着又有人下令整顿队形,不要慌乱,预备对敌……我等欲上前救援前方,可前面有一二十万的步兵,潮水般退了下来,也有几路步兵,领了自家将军命令,想要整顿队形的,给那潮水般的步兵一冲,自相践踏而死的不知有多少;我们因听说是大将军亲自在下令整队阵势,都想稳住马匹队形,结果……结果马蹄之下,也不知踏死了多少人……四处都是血,都是死了或快死的人……我想控制马匹,可一转眼,便又踩死了几个……我从这十年,竟……竟没见过这样打仗的。”
李副尉一时说不下去了,用手掩住了脸。
此时天色已晓,十几名劫后余生的骑兵脸上,都泛出了青白的恐惧之色,显然都回忆起了那场不堪回首的大战,心有余悸。
杨定细忖时,已然想象出当时的混乱。秦军的行军阵势,自是宜于进攻,不宜防守。一般说来,必是以步兵在前方拖垮对手,装备精良的骑兵随后冲击对方阵形,本是极合理的布置。但如果前方步军匆促后退,后方骑兵不明形势,一时很可能会引起混乱,若有居心不良之人趁势蛊惑人心,只怕更是乱成一团糟。
“后来呢?”杨定声音有些干涩:“天王和主将们顺利脱围了么?”
李副尉慌乱摇头:“我等不知啊!眼看着队形完全给冲散了,不知听见谁在叫,说大将军遇难了,又见晋军冲了过来,我们都慌了,急急便往外冲去,一路……一路都是踩着人的血肉,也不知那些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啪”地一声,杨定手中的树枝生生折断,杨定也禁不住仰起头,失声叫道:“大将军遇难?阳平公遇难了?”
阳平公苻融,苻坚的亲弟弟,一身文韬武略,仅次于王猛,正是苻坚多年来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他行事谨慎稳重,深得氐人和将士拥护,南伐确定以前,就数他反对得最厉害;但苻坚正式下诏后,他操训调动兵马,研究攻防之道,极是勤谨用心地投入了备战,支持着兄长的诏令。
可他竟然也在混战中遇难了?
李副尉和诸骑兵都低了头,眼眶微红,并不答言,显然苻融的死讯应是比较确定的。
杨定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负了手,含一抹从容笑意,沉声道:“我们食君之碌,本该忠君之事。阳平公素日待各位也不薄吧?难不成就这么逃回长安,弃君上于危难而不顾?”
李副尉等人对视几眼,忽然齐齐跪倒在地:“我等愿听杨将军吩咐!”
杨定提起身畔长矛,在地下有力一顿,喝道:“好!兄弟们起来,我们一起去寻找天王!天王在,大秦便在!大秦子民,便能丰衣足食,过上太平岁月!”
天边幻红如火的朝霞,已被阳光破开。大片金红的光芒,迅速将大半个天空染透,如一匹灿着红光的锦缎,拂拂欲下。远近这冬日里的树木村庄给这晨光耀着,轻冷的白霜开始折射晶莹的光芒;而杨定在这片晶芒中凛然而立,肩背挺直有力,神色肃穆沉静,眸光温煦从容,天然便有了种让人折服的气度。
李副尉等人齐声道:“属下愿追随杨将军,寻找天王!”
随即,众人纷纷收拾马匹兵器,随杨定一齐往淮水、寿春方向而去。
凄凉犯 淝水摧倾战血殷(二)
一路遇到的残兵败将更多。若遇到骑兵,杨定即刻邀请同去险地寻找天王。苻坚为君二十余年,待下宽仁,深受关中百姓爱戴,声望极高,加上骑兵大多为羽林军或氐人,对秦王的效忠度以及对危难的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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