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深夜,那样悱恻入骨的箫声,似把深砭骨血中的悲伤和失落,一丝一丝地化成有形无质的物事,缓缓萦绕出来。
夜已央,何人吹箫,何人不寐,何人敢在辉宏庄严的秦王宫中,散开这蚀人心魄的忧伤曲调?
苻氏入主关内已久,虽然不如汉室贵族那般诸多避讳,但有些方面,还是颇为计较的。
比如,因住在王宫中,出了紫宸宫,碧落便不敢穿自己最爱的素青或浅碧色衣衫,生怕太素净了,引起哪位娘娘的不满;
再比如,宫中之人,便是娘老子死了,也不许在宫里哭泣。
更别说,半夜三更吹这催人泪下的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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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引 踟蹰关雎海之隅(二)
碧落思想着,只觉那声声含恨,萦愁带悲,竟与慕容冲的琴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觉心醉如痴,不由地随手披了件素青丝绣白梅花宽袖长衣,提了流彩剑,开了门,循声寻去。
泠泠月,静洒枯木;萧萧风,冷度竹林。
踩了一路的清霜,碧落已走到了宫后小竹林的尽头,委婉的箫声,更清晰地在风中萦绕纠缠,似蝶恋轻花,似梅雪相沁,在静默中倾吐呢喃,温温柔柔,却哀伤无限。
碧落更是好奇。这人的箫声,快可以和慕容冲的琴声相媲美了,只是凄伤柔软处,似更胜慕容冲。
不过,墙的另一边,分明应该是慕容夫人再三叮嘱了,让她不要前去的关睢宫。
她从小跟随慕容冲,明里暗里帮他办的事并不少,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
此时好奇心既起,再也不肯放开。料那关睢宫向来无人,便是有守卫,也有限得很,全身而退应该是不难的。
她心中想着,已经跃上围墙,轻盈地落入另一侧的关睢宫内的草地上。
秋尽冬来,树叶早已零落殆尽,踏在脚下,悉索地轻响,加上明洁的一轮清月,隐藏身形并不太容易。
好在箫声抑扬中,此时又伴了男子不由自主般的入神吟唱,可将她弄出的动静掩盖不少。
那男子的声音清朗端正,却沉郁纠结,那样缓缓地吟唱着一曲《秋胡行》: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沿了宫墙,借了山石的掩护,碧落离那声音越来越近,却越来越心旌摇荡,只随那箫声和清吟心绪飞扬。
与伊人相约于晨,可从朝至夕,眼看日色明而复暗,直至月上中天,伊人依旧芳踪缈然。只有那人,一袭青衣萧萧,停著辍杯,长吁短叹,折兰英,结桂枝,寂寞徘徊于原地,苦苦守侯,守侯着那越来越缈茫的希望……
悄悄再往前行着,已是一处湖石堆成的石山,遍种桃李,可惜这样万物萧索的季节,只余了大片的枯枝败叶,在寒风里瑟瑟飘摇。倒是桃李脚下,种了大片的常青藤萝,此刻如帘垂下,愈冷愈显苍翠,叠叠的青白小花,浸在苍白月色里,对着凛凛风霜,细弱可怜,却依旧坚韧得盛开着,一小朵一小朵,汇成一小簇一小簇,在不起眼的山石间独放自己的一份妖娆风华。
碧落望一眼石山上的依稀人影,沿了蹬道边缘的石壁,低伏着身子,借那藤萝掩护,轻巧往上爬去。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
乃在大诲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注:本诗为三国曹丕《秋胡行》]
失落的吟咏渐渐低缓下来,宛转成无限怅惘的一声长叹。
富贵功名皆可抛,只要伊人,伴我天涯海角,一世已足。
可张开双臂,天下在怀,唯独不见伊人。即便取到沧海明珠,又能赠与谁人?
月上柳梢,独立中庭,相思成灾,片刻难耐,却不得,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徘徊,踟蹰,悲伤,无奈……
迷神引 踟蹰关雎海之隅(三)
碧落已爬到了石山顶部,伏于清冷的藤萝间,向山顶小亭内张望时,只见一月白衣衫的女子,散着长发,正坐于亭中茵席上,持一支碧玉箫,一厢吹着,一厢只望向一旁的男子,一双微凹的黑眸,与箫声一般,幽幽如诉。
那男子一身淡青锦衣,将那诗词吟罢,正负了手,默然望着那清冷明月,良久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
碧落看那人青衣萧萧,背影有几分眼熟,愈加好奇,见周围无人,便半立起身来,欲看清此人到底是谁。
那吹箫女子久不见男子动静,便住了吹箫,低了头,轻抚着碧玉箫金丝线的流苏。
男子回过头来,低叹:“累了么?”
月光澹澹,水光样倾泻在那男子脸上,轮廓已然分明,顿时惊得碧落差点跳了起来。
那人竟是秦王苻坚!
细论起来,碧落身处内宫,久与苻宝儿、苻锦儿相处,也好多次见过苻坚了。
但以往每次见他,他都是锦衣华服,头戴宝冠,言语顿挫有力,纵是唇角含笑,也自有属于帝王的慑人威仪,令人不敢正视。何曾想也有这般缠绵婉约、落拓无奈的时刻?
碧落慌忙之际,忙要缩回头时,脚下山石一动,小小的石子顺了山石藤蔓,骨碌碌直滚下去了,顿时引来苻坚视钱。
“不言!”苻坚似比她还要惊慌,又在惊慌之中夹杂了说不出的喜悦:“不言,是你么?”
眼看苻坚冲来,碧落慌不择路,运起轻功来,急急跃入蹬道,飞一般往来路冲去。
身后传来紧随的脚步声,和那吹箫女子急急的呼唤:“陛下!陛下!”
苻坚竟一步也不舍,紧紧追了过来!
一时避入林中,还只听得隐约的脚步声,碧落忽想起,这么折腾半天,居然不曾有侍卫出现,莫非这关雎宫中,竟只苻坚和那女子二人么?
她这样想着,心中已怦怦地乱跳起来。
苻坚虽然会武,但自来养尊处优,身手未必便比她高吧?何况他现在的举止,似乎十分失常。如果碧落出手,有没有把握,将他一击致命?
如果正在壮年的苻坚死了……
朝中定会大乱,即便不乱,慕容氏也必定会制造混乱……
不论那混乱的结果是什么,苻坚死了,慕容冲的仇恨,必定也解了。
从此,再不必,用恬淡平和的微笑,却掩饰决绝入骨的仇恨和忧郁。
只是……
如果一击不中呢?
如果后来查出是慕容冲送入宫的人下手呢?
很冷的天,碧落掌心攥着的汗意越来越多,脚步却放缓了下来,正在犹豫不决时,肩上一紧,竟给人牢牢抓住。
碧落大惊,正要拔剑时,只听熟悉的声音低低道:“碧落!是我!”
竟是一身宫中侍卫服色的杨定!
他瞪着她,颇有几分恼意,忽向她身后望一眼,急急道:“到那边树上避一避!”
碧落抬头,侧面是一株极高大的老松,枝繁叶茂,夜间若藏了一人,并不容易让人瞧见。方才杨定突然出现,多半也是藏匿在松树间警戒了。
幸亏刚才没有动手!
迷神引 踟蹰关雎海之隅(四)
碧落一身冷汗,却望着那株松树犯难。
她的轻功不弱,可那株老松,也委实太高了些。
杨定似看出她想什么,咬牙切齿般挤出几个字:“我送你一把!”
一股大力瞬间推来,碧落趁势以运起功来,迅速飞上树去,勾紧枝丫,犹未及藏好身形,便见苻坚冲了过来。
“陛下!”杨定敛出惯常的明亮笑意,上前施礼。
苻坚琥珀色的瞳仁在月下煜煜发光,飞快扫了几眼前方,才含怒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杨定忙收了笑脸,惶恐跪下身去:“阳平公有令,若陛下……若陛下孤身前来关雎宫,可暗中……暗中保护。”
杨定话未了,但听脚步凌乱,果然又有两名侍卫冲了过来,俱是行色匆匆,显然是听到了异动,慌乱赶来。
苻坚一甩袖,怒道:“这个苻融!”
身兼大将军一职的平阳公苻融,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有才有识,对苻坚敬护有加,苻坚闻得是他安排人暗中保护,虽是恼怒,倒也不好对杨定等人发作。
再扫一眼前方寂寂林木,他放缓了声调:“可曾见过一名女子从这里经过?”
那两名才来的侍卫固然茫然,杨定也是两眼一片迷惑:“女子?陛下,蔡夫人应该还在亭子里吧?”
苻坚瞪他一眼,又将四下里打量一番,才怅然一叹,一拂袖,匆匆离去。
碧落这才知,那个弹琴的女子,原来是甘棠宫那位一直抱恙在身极少露面的蔡夫人。
而苻坚身畔,苻融早就安排了侍卫保护,应该是怕苻坚发觉,才只在较远处的地方把守,扼住宫中几道要道,并不曾想到一墙之隔的紫宸宫会有人前来,方才让碧落插了个空,跑到了苻坚近前。
碧落暗叫一声侥幸。
如果不是杨定及时相助,今日必定闯出大祸来了。
只是奇怪,杨定不是怕事,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么?怎么这次又肯帮她了?
眼见苻坚带了侍卫离去,她再不敢多呆,迅速越过宫墙,悄悄潜回紫宸宫。
幸好紫宸宫中素来安静,慕容夫人待人也宽厚,连内侍都早早的睡了,再无人知晓碧落曾悄悄出去过。
第二日,碧落去找苻宝儿等人时,并未见到杨定,料他昨晚值守一夜,白天多半休息去了,只得等待时机再去谢他。留心苻锦儿有无提及昨晚蔡夫人前去关雎宫之事时,却是一无所获。
大约蔡夫人陪着苻坚去关雎宫时,苻锦儿早就睡着了吧?
一时二人练剑练得倦了,到一旁的配殿中用点心,碧落也陪在一旁,见那送来的糕点,却是糯米桂花糕、芙蓉糕、玉米酥、翠玉豆糕、酒酿元宵等物。
苻宝儿拿了只糕点在手中停了一停,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吩咐身畔的宫女:“去瞧瞧还有没有芙蓉糕了,拿些给杨定去。上次他过来,似乎挺喜欢吃的。”
她转过头来,又向苻锦儿等人纳闷:“我们每日练剑时都能看到杨定带人走过,今天怎么没见?”
每日杨定都会从她们身畔走过么?
碧落迷茫。她怎么没有注意到?
苻锦儿正吃得香甜:“他哦,呵呵,父王看来挺喜欢他的。可总觉得这人太油滑了。”
迷神引 踟蹰关雎海之隅(五)
“油滑?”苻宝儿嗤笑:“左不过胆小怕得罪咱们,不敢发火罢了!”
她的眸中晶晶亮着,忽然丢开糕点,笑嘻嘻和碧落等人商议:“不然,咱们想个主意,耍耍这个杨定?”
碧落吓了一跳,正要托辞劝她打消这个念头时,身后忽然传来薄怒的嗔怪:“宝儿,你就不能安份些么?”
忙回头时,竟是秦王苻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负手立在门前,望着苻宝儿,神情颇似不悦。
碧落忙上前拜见,而苻宝儿却笑道:“不过说了玩玩罢了,谁真要作弄他呢?我闲了时,不如去逗园子里的那几只猴子,不是更好玩?”
苻坚却没有理苻宝儿的撒娇,垂着眸,只是上下打量着云碧落,眼神锐利如刀。
碧落正纳闷苻坚怎不叫她起身,悄悄抬眸看时,正与苻坚目光相接,顿觉那深沉凛冽的眸光,一直扎到自己心脑深处,连隐藏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心事,也给晾出,曝晒于阳光之下,阵阵地惊痛。
莫非,他认出了自己是昨天闯入关雎宫的女子?
那么,他还猜出了别的么?比如,她的来意?
“云碧落,随我来!”苻坚忽然吩咐,声音却很平静。
碧落攥着手心的汗水,低低应了,紧随在苻坚身后,心中已是乱成一团麻线。
如果他识破了自己,会不会一声令下,便取了她的性命?
如果他要杀自己,自己是不是要反击?会不会连累慕容冲?
心中像走马灯般乱转了片刻,忽摸到腰间的流彩剑,便又想起,苻坚并未下令自己解下佩剑,才略略安定些,只听苻锦儿在身后嘀咕:“哎,是三哥来向父王要人了么?”
“他敢!”苻宝儿愤愤的声音渐渐远了:“看我把他那些姬妾一一召进宫里来,陪着我们……”
后面说什么,已听不见了。碧落随着苻坚,已来到了燕晴宫的后殿,看他坐了,静静垂手侍立一边。
“昨天,为何到关雎宫里去?”苻坚轻叩着案几,目注碧落,开口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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