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听闻内侍回报:“陛下,平原公府上的碧落姑娘到了。”
苻坚沉吟着似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只“唔”了一声,未置可否。
一旁已有张夫人说道:“晖儿看中的姑娘,必定不凡。快传进来吧!”
碧落忙随了内侍踏过包银门槛,沿了深色团花毡毯上前,如仪叩拜:“民女云碧落,拜见天王陛下,拜见夫人!”
“免了,起身吧!”依旧是张夫人温和地说着。
碧落站起身来,向前察看时,只见一男子着一身米黄色常服,正负手站立,背对着门外,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一时竟未回头,自然便是苻坚了。
苻坚旁边,正立着一名三十许人的丽人,正轻轻地拍着苻坚的手,笑道:“嗳呀,陛下,快瞧瞧,果然是个绝色美人儿呢!”
这丽人一身很浅的烟霞色深衣,阔袖大领,衣缘是淡紫深黄的金盏,朵朵绽放,明媚而旖旎。眸光闪亮,墨黑中带一抹的银灰,淡淡的眉,斜斜地挑入鬓角发际,微抿的唇角弯着淡淡的笑意,蓬松挽起的发,正中插两枚镶着鸽血红宝石的珠饰,两侧簪着鎏金云纹宝钗,侧头说话时,耳边一对红宝石轻盈摆动,煜煜生辉,应该就是南阳公主苻宝儿的生母张夫人了。
朝天子 似曾相识伊人来(六)
苻坚终于自往事的回想中醒过神来,这才转过身,一双极有神的眼睛,缓缓从碧落身上一转,已微有愕然:“你……你便是凤皇送来的女子?”
碧落见其言行尊贵端雅,神情却温和,心中略略放松,低头恭顺应道:“是。”
苻坚的声音却依旧有些恍惚:“你姓云?”
碧落点头道:“是,民女姓云。”
苻坚琥珀色的眼睛依旧盯在碧落面庞,问道:“你是扶风郡的么?云氏是那里的大族。”
碧落垂着头:“禀陛下,民女自幼失怙,流落在外,后来为义兄收养,才算安定下来,并不记得哪里人,也不知道父母姓名。”
苻坚闻言,低低叹了一声,说道:“哦……那也罢了,云家也没落好多年了吧?连朝中姓云的臣子都没几个。”
碧落不知这苻坚为何对自己的云姓大生感慨,只答道:“民女在平阳住着,也很少遇到同姓之人。”
苻坚紧拧的浓眉展了一展,坐回主座,接过宫女递来的一盏茶,微笑道:“凤皇还好吧?”
碧落闻他问起慕容冲,忙道:“陛下厚爱,平阳物阜民丰,冲哥很少为政事烦心,过得很好。”
苻坚笑了一笑,啜了口茶,说道:“凤皇性情恬淡温和,也很是聪明,不过那些聪明,似乎全用在诗词歌赋和那些花花草草上面了。”
张夫人坐于一侧茵席上,笑道:“可不是么?紫宸宫里的菊花,至今还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呢!我记得以前好多次看到凤皇亲自执了剪刀修花枝呢!”
如果慕容冲所有心思都用在花花草草上……
那就好了!
他会是一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快乐知足的金凤凰!
不过,那样的凤皇,还是那惊才绝艳却隐忍不发的慕容冲么?
碧落黯然想着,却一丝也不敢表露,微笑禀道:“是,冲哥现在还是喜欢侍弄花草。平阳太守府的菊园,是平阳最大的菊园。冲哥最喜欢在菊园里弹琴吟诗,品茶鉴酒。”
苻坚含笑道:“不错,这凤皇,一直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不过既是一郡太守,该他担的责任,也要担起来。”
碧落答道:“冲哥常说,当年王相爷早有法令下来,一切循制而行,自可无为而治。故而冲哥虽是闲散,平阳境内,倒也安宁富足。”
苻坚大笑道:“好个无为而治!”
他指着碧落向张夫人笑道:“若大秦境内,俱能做到无为而治,这天下,便是太平了!”
张夫人点头称是,正要说话时,又有内侍通禀:“陛下,夫人,慕容夫人和南阳、始平二位公主来了。”
算来他们俱是一家人,不过循礼通禀了一声,外面已听得苻宝儿、苻锦儿格格地笑声传入。
张夫人目注苻坚笑道:“不知咱们的宝儿、锦儿,什么时候能如碧落姑娘这般娴静。”
苻坚微笑:“娴静的确是好,只是把什么事都存在心里,就未必好了。”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一)
听苻坚言语,似别有一番深意,碧落一怔,忙要去细察其神情时,只见苻坚已含笑望向门口,柔声说道:“我便知你听说凤皇那里派了人来,定会过来相见。”
只见殿中光影明灭,渐渐投在徐徐踱进的一女子身上,连殿堂之中都似亮了一亮。
碧落定一定神,才看清两名宫女扶持下的那位绝丽女子。
那女子挽着高髻,耳边一枚精致的白兰碧草华胜,正中则绾着一只金光灿烂的累丝金凤,衔一串煜煜生光的珍珠,暗枣红的罩衣用金线绣了大朵的牡丹,华贵而内敛,配了她柔和秀美的细眉清眸,唇如蔻丹,却是出奇的和谐,反出生一种我见犹怜的出尘风姿。
碧落知道必是慕容冲的姐姐,当日的清河公主,如今的慕容夫人了,待她向苻坚行了礼,忙也向前见礼,却觉她肌肤白皙如雪,晶莹剔透,轮廓之间,果然与慕容冲有两分相似,顿时鼻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慕容夫人立时赶上去扶起,微笑道:“自家人,不必客气。”
口中这般说着,眸中已是莹然,却不多说,只将拉着碧落的手紧了一紧。
她的手柔滑而沁凉,倒让碧落想起慕容冲的手掌来,纤长有力甚至略带粗糙茧意,却也一般的沁凉,心中大为亲近,唇边已噙出一抹笑意。
这时苻宝儿和苻锦儿也携手走上前来,笑道:“父王,是不是把这个云碧落留下来,陪着咱们练剑?”
苻坚脸色一沉,说道:“嗯,她既已许给了晖儿,你们不许胡闹。”
苻宝儿顿时叫了起来:“父王,你叫她入宫来,不就是陪着咱们的么?这会子又反悔了?”
苻坚微微一怔,他想起十年未见的慕容冲,故而特地将碧落唤进宫来,一则问一问慕容冲的近况,再则便是看一看他特特送来的女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才让苻晖也这样迫不及待要纳入府中,一时竟忘了,他本是因杨定提议让碧落入宫陪二位公主做伴,方才唤了她入宫。
苻宝儿见苻坚躇躇,忙走到张夫人跟前,只是拉着她的衣袖:“母亲,母亲,你看父王,说话不算话呢!”
张夫人扶了腰,苦笑道:“哎,别闹,我快给你们折腾死了!”
她小腹隆起,分明有着五六个月身孕了,给苻宝儿闹得心烦,仰头笑道:“陛下,慕容妹妹也难得看到娘家的亲人,何不留碧落姑娘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既全了慕容妹妹的思亲之情,又可让碧落姑娘伴着宝儿和锦儿,岂不两全其美?横竖碧落姑娘年纪还轻,让晖儿等个一年半载的,也没关系吧?”
苻坚叩着案几,沉吟着望向碧落,却见她也望向自己,一双眸子,漆黑如夜,偏又闪着黑珍珠一般的明亮光芒,似要直直射入自己心中。不知怎的,心弦最深处忽然被撩动,某种久远的记忆,如星子般依约闪烁。
“呵,碧落……那你就随清河回紫宸宫住吧!”苻坚说着,回头吩咐道:“宋牙,去和晖儿说,慕容夫人留下碧落姑娘住一阵,日后会备上一分丰厚妆奁,将她送还给他。”
旁边一位瘦高个的中年内侍恭声应了,自去派人知会不提。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二)
这里慕容夫人与张夫人叙了几句寒温,见张夫人似有倦乏之色,忙告辞出来,挽了碧落回宫,苻宝儿、苻锦儿笑嘻嘻望着她们离去,颇有几分顽皮之色,显然为从哥哥手中抢来碧落而欢喜了。
欢喜得如同抢到了一样心爱的玩具。
只是她们再也不会想到,这个玩具,有一日也会如刀锋一般,耀出足以致命的凛冽寒光。
同样目送她们踏离宫门的还有苻坚。
这个凤皇儿送来的少女,果然不寻常,尤其,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分明地似曾相识……
他端着茶盏,缓缓地啜着,啜着,好久,才听到张夫人在喝骂:“怎么回事,居然不给陛下添茶?”
他低头看时,不知什么时候,茶盏已经空了。
这女子入宫来……
也好,也好……
碧落亦步亦趋地跟在慕容夫人身后,穿过两道回廊,方才听慕容夫人指了左侧一道宫门,微笑道:“这里是甘棠宫,蔡夫人所居。不过她素来病弱,并不喜人打扰,你无事不须去见她。”
沿了夹廊过去,便见着高大的梧桐枝叶从一道粉墙内露出,翻飞的落叶飘荡,一直吹到远方的甬道上,隐隐有着熟悉的菊花清冽气息,夹杂在萧瑟秋风中扑面而来。
碧落眸光亮了一亮,便知到了紫宸宫了,当年慕容冲住了近三年的紫宸宫。
慕容夫人却没有立刻进去,只站在宫门前,悠悠地望向与紫宸宫相邻的另一处宫室。
“碧落,那里,是关雎宫。记住,不论何时,不要踏入一步,也不要向宫中任何人打听关雎宫的事。”她缓缓地说着,目光带了几分迷惘,几分伤感,几分不由自主的无奈。
碧落的心神,原本都给紫宸宫内的竹菊吸引过去,听慕容夫人如此说,不由好奇望向那座关雎宫。
朱门紧闭,铜钉已褪去颜色,兽鼻的门环倒还光亮,透过高高的宫墙,几根树枝挂着残叶斜欹而出,却是极高大的桃树,也看不出有甚奇异之处。
“这宫里……住的是哪位夫人?”碧落迟疑着问道。
“关雎宫中没有哪位娘娘住着。”慕容夫人盯着那虚掩的门,淡淡道:“但天王陛下爱那里的桃花,一个月总会进去住几日。”
“桃花?”碧落望着那光秃秃的枝丫,迟疑着问:“可现在这季节,哪有桃花?”
“可春天总会来的,桃花总会开的。”慕容夫人嘲讽般轻笑,略显犀利的眼神转过,落到碧落脸庞上,柔声道:“你只须记着,即便关雎宫的门开着,你也不可以进去,免得……惹祸上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样名字都带着鸳鸯交颈比翼双飞般美好愿望的宫殿,居然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至尊无上的帝王,常在桃树下徘徊,从夏天到冬天,一日日等着桃花的盛开?
碧落迷茫不解。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梧桐影 凤鸣高岗恨幽独(三)
重要的是,她暂时不用担心成为苻晖的滕妾,也不必担心成了苻坚的妃子。——尽管后者的身份,可能更有利于她的行事;而公主的陪侍,则极少有机会向秦王进言,更别说置喙国家大事了。
既然已经到了宫中,她完全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帮助慕容冲的方式,未必只有变成褒姒、妲己。
碧落轻舒一口气,按了一按腰间的流彩剑,随慕容夫人踏入了紫宸宫。
紫宸宫的清冷,似在意料之中。
几株高大的梧桐,眼看叶子已落尽了,疏疏朗朗立于庭中,那串棕色的豌豆形桐实在那疏叶中便格外显眼;环着宫室,则种了几丛翠竹,虽是秋日,亦泛着清新的碧绿,自成一派清寂幽独;向阳处,则排放了许多盆的菊花,和平阳太守府的菊园一般,姹紫嫣红,更胜春光。瞧那菊花经霜也不见半点萎蘼,料着夜间必有人收回一旁的花房养护。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慕容夫人目注庭右那棵梧桐,慢慢走到梧桐树下的石案旁,轻轻叹道:“凤皇在时,常喜欢坐在这里弹琴看书,很安静,安静得有时我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慕容冲又怎会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男子?
纵然只是一袭素衣,坐于花间,他的清浅微笑,也足以夺尽周遭光华。
那是一个天生耀眼的人物,恰如择木而栖的金凤凰,尾羽绚烂,五彩斑斓,令人不由自主地驻足欣赏,击节惊叹。
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怕比让他锋芒毕露要困难得多吧?
嗅着那带了几分熟稔的清冽芬气息,抚着绿色的梧桐树干,碧落有些失神地想,从此之后,她便生活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感觉慕容冲曾经的存在么?
曾经屈辱的存在于秦王苻坚的后宫!
碧落唇角抽动了一下,看向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只是默然立到梧桐树下,细细的眉下,黑眸若蒙清雾,幽幽远远,不知飘向何方,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但碧落已然猜到,慕容夫人的生活,大约也和这紫宸宫一般地清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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