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纪玄微低低唤她,双臂收拢拥她入怀,埋头抵住她的香肩,眼眶涩然不敢让她察觉。冷峻刚毅的他竟也显露颓然之势,嗓音愈发沙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有意……”
“你对不起我什么?”
华雪颜恨他每每都是伤害了再来道歉,怒上心头,狠力搡开他,连声质问:“你为什么道歉?为你接二连三的利用?还是从一开始的算计?我的顺从、听话、任你摆布,最后换回来的是什么?是什么!”
她双眸含泪,却硬是咬着唇没哭出来,声音隐隐颤抖:“你说战事结束就让我和叶子离开边关,你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给我们姐妹新的身份新的开始……我信你,所以我甘愿留在城里被西越军带走,还有海棠、樱桃、杏花……你可知为了你一句毁敌粮草,我们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是,她们是下贱的娼|妓,可娼|妓也是人,不该被这样折磨,你不知道海棠死得有多惨……”
“我当时别无他法。”纪玄微眼帘低垂,肩头白霜托满一身落寞,他低低道:“仗打了三年,国库空虚将士疲惫,我亲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兵接连战死,有些甚至连尸骨也找不回来,被荒漠里的狼吃了……你只觉得你们可怜,但是他们呢?就活该付出性命?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呢?就该承担丧夫丧子之痛?关外的冬天不好过,西越军必定孤注一掷攻城,所以我必须抢先下手……”他说话有些缺乏底气,可还是迟疑着出口:“我没有强迫海棠她们,她们都是自愿,我也没有要求你去……”
“是,你是没亲口说,但如果我不去,你们就会让叶子去!”眼泪夺眶而出,华雪颜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懑,扬手狠狠打向纪玄微,“你们是不是人?叶子她眼睛看不见啊!如果去了不是明摆着送死是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会好好照顾她,背地里又想推她进火坑,背信弃义的混蛋……”
“那是何副将的提议,我没答应!”纪玄微截住她的手,把她拦腰抱住按进怀里,“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拒绝了。可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何副将?说你要留城?为什么……”
华雪颜凄凉嗤道:“为什么?你养我不就是为了这天?”她抬起通红的眼,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下来,悲戚戚道:“你从来不碰我,不是因为你尊重呵护,而是因为你知道,西越大帅柴炎喜好女色,可是他非处子不要。每次洗掠城池过后,所得处子都要先让他挑选,然后才是其他人……”
“柴炎谨慎阴狠几乎没有破绽,只有女色一项是弱点。留在他身边的女子,就有唯一杀他的机会。你教我擒贼先擒王,你常说西越只是一群徒有蛮力的乌合之众,只要杀了柴炎必定群龙无首,军心大乱……你再率大军趁机攻打,势必拿下西越。”
“我以为你留我在身边只是一时兴起,哪晓得……”华雪颜失望垂下眼角,哽咽道:“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什么都算计好了。我对你而言,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利用,所以你教我武艺,也要我去跟海棠学那些……”
尽管她身在泥沼,当初却还留着一颗少女芳心。对于纪玄微这般英武的少年英雄,心底或多或少有一些仰慕,还有希冀。
问她是否爱过他?未必。但是那份仰望倾慕,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他给过她无限美好的愿景希望,最后又一手摧毁她的信仰。
仿佛一瞬回到烈风朔朔的边关,她还记得那天站在议事营帐的门口,她听到了什么。
“将军,我们粮草不多了,补给又迟迟不来,您是不是再上书催催朝廷?”
她听出这是何副将的声音,此人乃是军中参谋,专负责军队供给。
纪玄微沉重的呼吸声从帐内飘出来,许久才道:“半年前越州旱灾颗粒无收,朝廷也运了粮米过去赈灾。如今不是他们不肯给我们送粮,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何副将忧心忡忡:“那如何是好?眼看就要入冬了,没有粮食大军可怎么撑得下去?除非这仗不打了。”
纪玄微不置可否,忽然问:“西越如何?他们粮草充足与否?”
何副将道:“自然也是半斤八两。西越素来贫瘠,国内储粮想必更少,末将以为他们也最多能撑两月。我们只要守住这两月,必定不战而胜。”
“等不起了。”纪玄微沉沉一叹,“我们的粮草最多撑一月有余,届时若是朝廷的补给还是不到,万一西越攻城……不行,我们得速战速决。”
纪玄微与何副将商量作战计划。华雪颜站在帐外没有进去。她知道情势不容乐观,不由得心生惶恐,她不能眼睁睁看东晋战败,到时她们姐妹将再次颠沛流离,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安稳又将荡然无存。
她能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将军,不如……用那个方法,女人。”
华雪颜突然听到“女人”这个字眼,顿时起了兴趣屏息凝听。
纪玄微没有搭话,保持着沉默。何副将试探道:“派出探子打入西越敌营,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我们再趁着后营大乱全力攻入,一举歼灭。西越大营看守严密,寻常探子不易混入,但是女子不同,能降低他们的防备心。依末将之见,您身边的影……”
“不行!”不等何副将说完,纪玄微斩钉截铁否定,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执拗相拒:“她不行,她身手不好也没有经验,很容易……把事情办砸,到时打草惊蛇反倒会弄巧成拙。”
“但是她很聪明,将军你都栽培她这么久了,是时候让她一试。”军营众人大都不懂拐弯抹角暗示揣测,何副将性子耿直,并未察觉纪玄微的不悦,而是一味从现实利弊给他分析:“如果你担心她一人不足以成事,那就多派几人同去。可女人太多容易引起戒心,我们干脆以退为进,先是诱西越攻城,然后再从侧面包抄,直捣黄龙……”
纪玄微并不同意这个战术,道:“战场杀敌是男人的事,要女人前去冲锋陷阵像什么!不行。”
“寻常女子自是不行,她们也没这本事,可是我知道有几位女子能够担此重任。”何副将说着竟然眼眶红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帐下的李忠?年纪轻轻个子高高的那个,脑袋圆得像个倭瓜,大伙儿常叫他李倭瓜……”
纪玄微说:“自然记得,他跟着你好多年了,可惜上一次伤重不治而亡,你亲手埋的他,还把一年的俸禄都托人带回去给他爹娘。”
何副将堂堂大男人,提起此事竟然哭得稀里哗啦:“这小子十六岁就跟着我,我一直把他当弟弟疼,我说战事结束就给他讨房媳妇儿,我亲自去做媒,给他挑个漂亮姑娘。他告诉我他有意中人了,就是妓帐里的那个娘们儿海棠……我当时还骂他不争气,黄花闺女不稀罕,偏偏稀罕一个窑姐……他腆着脸说非海棠不娶,我被他缠得没法,都答应了,只说一打完仗就让他俩成亲,到时大伙儿都喝他的喜酒……”
何副将泣不成声:“哪晓得这小子是个短命鬼……他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没断气,我喊军医救他,可他肚子上一个大血窟窿,怎么堵得住啊……他说他想要见海棠,见她最后一面……”
何副将抬手狠狠一揩眼睛,努力维持着军人的刚强,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俩说了些什么,后来小李去了的时候,那娘们儿一滴眼泪都没掉……都说婊|子无情无义,我也这样骂她,可后来才晓得,我错了。”
“埋了小李的那晚上,海棠来找我。她梳了妇人的发髻,穿一身白麻孝衣,头发上还插朵白绢花,一副未亡人的打扮,看样子是要为小李守孝……小李没看错人,那娘们儿是个血性的,她给我磕头,求我让她上阵杀敌,她要亲自为小李报仇,她说就算搭上性命也愿意……”
“将军,全城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去杀西越杂种的,不管男女老少,都恨不得把西越人饮血啖肉。我们输不起这场仗,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看着、等着……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将军!”
纪玄微身上的担子太重,压得他连一声喘息都不能控制。他并非没有动容,只是亲手推她出去……他怎么做得到!
何副将终于看出他的犹豫,又提议道:“如果将军您舍不得,那可以叫其他人代替,听说有个盲眼的小姑娘也很机灵,且耳力极好……”
帐外的华雪颜乍听他提起叶子,想都没想就撩开帐子冲了进去。
“我去!”
她旋风般跑至何副将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满脸恳切:“不要喊她,我去,我去烧粮草!”
纪玄微先是一怔,继而怒吼一声:“谁许你不经传唤擅自闯入!来人,给我拖出去!”
华雪颜不肯,在他面前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惊惶喊道:“将军,不要让叶子去,不要……我求你了!我会去的,我保证不让你失望,我什么都能做到,你相信我……”
这里的动静惊了外面的其他将领,众人纷纷而入,纪玄微已经骑虎难下。
何副将见状再劝:“将军,让她试试吧。”
众人帮声:“将军,机不可失!”
纪玄微低下头看华雪颜,她跟着他两年,已经从稚嫩的丫头蜕变成将熟蜜桃,饱满诱人。她仰着头,白皙的脸上写满哀求,却没有丝毫畏惧犹豫。
她扯着他衣角,不断重申:“我一定可以完成任务,一定可以的!”
其实当时她只要说一句不愿意,她只要示弱那么一点点,他必然把她保护在羽翼之下,而不是推她入豺狼之口。
“你当真……愿意?”
他重复问了一遍,深邃眸子紧盯这她,企图从她眼里找到一丝对他的留恋。
她狠狠点头:“愿意。”
纪玄微低低垂下眼睛,周身难掩失落意味。他阖上眸子,疲累之极地往后一靠,淡淡挥手。
“下去安排罢。”
作者有话要说:小纪和影子其实是一类人,太过骄傲不愿低头,谁都不肯承认动了情。只有小孟,愿意最先输掉自己的心。
第四十章 泪落绣裳
何副将叫华雪颜黄昏以后到他营帐商议具体细节;同时也叫了海棠几人。
在这之前;华雪颜去找了叶子。
叶子原先住城里;后来因她不肯离华雪颜太远又回了大营,被安置在营中边角;跟着煮饭烧水的大娘住一起。她虽眼盲但心不盲;在绣坊几年学的针线派上了用场;军中将士都知道营里有个漂亮的小姑娘补衣裳补得极好,阵脚细密结实;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个眼盲之人的手艺。
黑暗的房内弥漫着一股沙尘味道,叶子坐在那里做着针线活;响起剪刀裁过布帛的声音。
华雪颜进来,她放下了手中之物;耳朵一动随即笑唤:“阿姐。”
“我还没说话你就知道是我了。”华雪颜微微一笑,点燃门口桌角的油灯,手掌护着火光走过去坐下,看见叶子手里的衣裳把眉头一皱,“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替人补衣裳。瞧瞧你手指头都被戳成什么样了!”
华雪颜说着就要抢过衣裳来扔出去,叶子赶紧往怀里一抱,紧紧护住:“不是不是,这是我自己要做的。”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展平布料,只见是一件黑色的男人袍子。她举起来给华雪颜看,怯怯笑道:“这是给将军做的,阿姐你看大小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你把衣裳送给将军,他一定会很高兴,会对你更好。”
“呵……”提起纪玄微,华雪颜苦苦一笑,她低手抚摸着这件衣裳,喃喃道:“给他做衣裳作甚?他又不稀罕。”
叶子无法看见她眼睛中的失望难过,依旧笑着道:“别人的不稀罕,是你的肯定稀罕!阿姐你就说是你做的呗。”
黄豆大小的一点光亮,洒出细细昏黄光线,照在两位少女明丽的脸庞上,几分美好几分凄凉。华雪颜看着叶子笑意盈盈的脸,忽然眼前模糊一片。
“叶子,来让我抱抱。”
华雪颜把叶子搂进怀里,紧紧一拥。想起多年的相依为命她不仅潸然泪下,却急忙揩掉泪水,努力维持着平稳,道:“衣裳是你做的,还是你亲自给他。我……我有事要出城几天,到时候我不在,你万事小心,碰见了难事就去找将军,他会照顾你。听到了吗?”
叶子听闻她要出城登时紧张起来:“阿姐你为什么要出城?要去作甚么?”
“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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