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令的将士立即引了门外那人进入,高辞看他个子不高,身材清癯,束发而冠。披着一领灰色毛边连帽斗篷,帽子压得极低,火光下几乎看不见脸。
“您不露脸,我如何知道是否是故人?”高辞捏着帕子里的东西,笑道。
“露了脸将军也不一定认得,都说只是未曾谋面的半个故人了。”那人轻笑一声,褪下了帽子。高辞看其目若朗星、面容俊俏却并非能以英挺形容,反而是一种别样的清丽之姿,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
“果真不认得。那我就开门见山的问了,先生是如何得到这块夔纹白玉玉佩的?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灵兽。”他细细端详玉佩,嘲弄的问道,手中确是宋霖当年那块没错。
“将军说笑了,灵兽只不过是世人误传,我实则是那头白鹿的主人。”
高辞讶异道:“此话怎讲?”
那人倒也不客气,自己找了块地方席地而坐,淡然道:“在下复姓北唐,单名一个素字,家住燕国最北方的深山中,自给自足、举目无亲,唯有山中野物作伴,那头白鹿便是与在下朝夕相处的友人了。一日唤之不见,以为它自行觅食去了,却不想半个月都未曾回来,心下着急便出门寻找,方知有军驻扎山下,猜测许是被军中将士猎去了,自然不好讨要。正兀自悲伤时,那鹿儿却回来了,它竟颈悬玉佩背后有疤,我一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待取下玉佩细看才知此玉乃是燕国大将宋霖之物,加之缎带系扎,想必也是对我那鹿兄颇为怜爱才赠与的吧。”
“的确,当时我同宋将军共退北戎时猎得白鹿,他不忍杀之且喜爱有加。但是,这些你都该与宋霖去说吧,救了白鹿的人不是我,赠与玉佩的也不是我,你究竟是何人,目的为何?”高辞斜眉冷眼地盯着他,语气咄咄逼人。
“当初猎到白鹿的是高将军吧?”北唐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怎知道?!”
北唐起身拍了拍粘上草灰的斗篷说:“白鹿回来的那天傍晚,将军又去了一趟林子,应该是想夺回我那鹿儿吧?”高辞惊诧,北唐又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那时候,我可就在边上。其实我挺感激将军的,连续两次放过白鹿,若你两次都下杀手即使是宋将军也无权拦你。”
高辞干笑了几声,道:“呵,有意思,我那时只是给宋将军一个面子。可你终究还是没回答我,你来我大齐军营有何贵干!”话音刚落,他拿起手边的长枪,一声呼喝直刺向北唐素,北唐素却毫不慌张,仍旧站在原地。长枪直逼眼前,于近眉心处一两寸时骤然停下。
“哈哈哈哈哈!”高辞放下手中的枪,仰天大笑,“像先生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面对在下的燎原枪竟能如此镇定自若。”
北唐素笑了笑,说道:“无甚稀奇,在下还是如实相告吧。我虽年纪不大却本是燕国一介隐士,如今燕国民不聊生、百姓困苦,朝中已然无法恢复,实在不忍看百姓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宋将军忠肝义胆必然会为燕国拼命,我却不希望如此,燕国皇室已经不值得任何人为它拼命了。此次前来希望助高将军以最快的速度制胜,虽不能一战制敌,但可在最短的时间内战胜燕军。但愿早早让人民归于齐国,不至经受久战之苦。在下曾听闻齐王素来仁厚,如此也好让百姓过得好些。”
高辞心下有些怀疑地想到:竟有人会劝敌国速灭自己的国家……
北唐继续说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其实在下并非不爱国,只是忧民。文人之思大多为民不为高堂。”
“这种文绉绉的话我也不甚明了,说白了你想做我军师吧。”
北唐一揖说道:“正是。”
高辞笑了笑问:“那我凭什么信你?”
“论武力我自然不能和将军比,况且我只身前来,若涉险欺瞒将军并被识破,对我百害而无一利,我想没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高辞笑笑,默然不答。
“将军可有燕山下五百里内的地图?”
“自然。”说着高辞摊开之前所看的地图。
北唐素拿起地图俯身就这火光用手在其上画了个圈,说道:“将军应该知道燕山山下地势也不见得平整,我建议将战阵布成斜十字型,因其呈线形而移动迅速,这仅是其次,主要是此阵可迎战前、左、右三方敌人,加之斜十字可以随时变换阵型击溃敌方,此阵谓之冲轭。将军请看这里。”他指向地图中央下方的一处,“山下至平原有一道窄路,两边皆不可行军,开战之初将军便可一鼓作气发动突击,使燕军走至窄路。宋将军对于燕山下的地势必然熟悉,行至此处定然会快速后退到之后的平原,而与平原接壤处两旁恰是一片树林,燕军有可能会布置伏兵,自然也可能没有。接下来该派人去那里探查探查了,若无伏兵,那里便是将军您取胜的地方。若有伏兵,当可除之,以掌局势。”
“嗯……军师说的确实有理,宋霖不是易与之辈,若无法出奇制胜便难以一举剿灭。此计确实精细巧妙。”
“呵,将军这么快便改口了?”北唐伸手向后捋了捋挡在额前的碎发笑道。
高辞斜眼看了看北唐,心头萦绕着一种异样之感,却并未表现,反而看似毫不介意的一手搭上北唐的肩,笑道:“军师为燕国黎民百姓助我,我奉齐王之命灭燕又须得你相助,算得互惠互利相辅相成了。”北唐登时一颤,抽身作揖道:“将军见谅,北唐多年独居山中不喜与人这般亲近,孤独惯了反不会和人交往了。”
“无妨,你怕是更爱与动物来往了。”高辞笑道,眼神深不可测。
三日后,齐燕大军于燕山下交锋,临上战场前,高辞去北唐素的营房寻他,却不见其身影。往营外走了近百米,远远看见积满雪的高地上站着那个披着斗篷的清瘦身影。
“军师不去观战?”高辞一身戎装英姿挺拔的问道。
“不了,属下性喜清净,不愿看如此杀戮之景。”北唐淡然的说。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说罢,高辞回头望向远处,眼中已满是坚毅。
齐燕两军再次厮杀,将士的呼喝、马匹的嘶吼,红的血、白的雪交织往复,北唐素在这段时间中并不焦急,听见远处的喊叫渐停,他上高地张望了一番。待到可听见回营的齐军脚步声时,北唐素出了军营说要亲迎大军归来。
乘胜而归的高辞却并未直接回营,他一路骑马往山脚雪原奔去,果然在营外几里看到了北唐,却并非是迎着他来的方向。
“军师要去何处,我军在您的布阵安排之下果真取胜了!”高辞坐于马上,居高临下,手中挥舞着燎原枪,微扬起嘴角笑道。
北唐微微一愣,当即说道:“在下听闻有味草药名曰‘苍耳子’于这一带可采摘,于驱寒解乏有奇效且可入酒。我曾于山上挖到过此物,也略知其药用,故特来此处寻觅以犒劳将军。”
“军中男儿无需依靠什么药材恢复元神,军师莫要寻找了,且随我回营庆祝一番吧!”未等北唐回答,高辞迅疾拉他上马转身回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当晚,齐国军中人人面露欢愉、对酒当歌。将军营中,将军高辞、军师北唐素、副将吴桥及诸多军中要将皆分坐左右,大都把酒言欢、共庆胜利。唯独北唐一人仍旧淡然,鲜有喝酒,真如深山隐士喜形不露于色。
正值众人同庆时,高辞举杯敬向北唐道:“此次能够大胜燕军全赖军师北唐素之功,高辞敬你一杯!”北唐推托道:“将军恕罪,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多饮。”
“军师,今日是我三军的重要转折,也是齐燕之战中制胜的关键一战,今日如若不喝便是不给我高某人面子,不给齐军面子,军师可担待得起?!”高辞仍举着杯,皱眉说道。
“那……在下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北唐素面露尴尬,心下一横便将杯中玉浆一饮而尽……
待酒过三巡,众将士庆祝毕,北唐素趁着无人注意从自己的营房匆匆离开。适才喝下一整杯烈酒,顿时胃中如火烧一般,头晕目眩,他只好谎称自己身体不适染了风寒才得以脱身回房。而此时的齐国营中大部分将士已休息,留了一些在外轮流守夜防卫。
北唐素此时正坐在营边白雪包围的一棵树下吹着严冬寒风以借此醒酒。他只觉自己面部灼热、胃中如翻江倒海、头脑晕眩而沉重。
忽而隐隐听到有人脚踏雪地所发出的特殊声响,他本是对此极为敏感的,但因为酒的作用下,直到那人靠近了才有所察觉。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将军高辞。
“方才军师说染了风寒身体不适,我本想探望探望,不料军师却不在房中,找了许久原是在此地,外头这般寒冷,怎不回营房休息?”
“不怕将军取笑,在下实在不胜酒力,现下怕是要内热外感风寒了。”北唐不由用厚实的披风将自己裹紧了些。
高辞笑了笑,在北唐身边坐了下来。
“将军许是在笑我身体孱弱吧。”北唐说道。
“人各有异何况体质呢,军师曾说自己常年住在深山,可有经常伤寒?”
“偶尔,许是最近有些劳累了。”
“的确,打仗的日子并不好过,物资也不如平日。我倒是对军师所言的‘山中生活’颇有兴趣,不知你一人如何过的,难道不觉清冷?”高辞背靠身后大树问道。
“清冷久了,习惯就好。”
“那……军师平日都在家中做些什么,难不成整日地研究兵法么?”高辞笑道。
“自然不是,我在山中看些杂书而已,读书可度一日,抚琴可度一日,与鸟兽共处可度一日,日复一日而已。”
“你还会弹琴?”
“略晓一二。”北唐素说着轻咳了两声。
“若有机会倒想听你弹一曲。”高辞看着他,话语略顿了顿,“我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音律,军师既然知晓不少那便说与我听听,一则闲来无事,二则权当消消这几日战事的疲乏,想必军师不会不应允吧?”
“将军愿意听,那便再好不过。音律中分五音,即‘宫、商、角、徵、羽’同样对应五行之‘金、木、水、火、土’并五脏与五种情志。宫调式悠扬,商调式高亢,角调式灵动,徵调式欢愉,羽调式凄怆。”他说着这些话,似乎是特有的动作一般,言说五音时必要伸出冻的发白的五指,掰着指头一一说来。话到末了却突然停住,目光流转,望着灰黑茫茫的苍穹若有所思。高辞看出了些异样:“怎么不说了?”
北唐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只是想起山上的事了。”
“原是思念故里了。对了,那头白鹿可好?你不在山中,它……”
“有劳将军费心了,它很好,平日都是自行觅食的,我不予干涉。”北唐打断了高辞的话,一抬头,恍然发觉天上零零星星又飘起了雪,他不禁伸手想要接住飘落的雪。
“你好像很喜欢雪,每次找你几乎都是在雪地里。”高辞顺手在地上抓起一把,细细看了看,思绪万千。
“还好。”
“呵,问了你不少事,现在可有兴趣听我说说?”高辞手中仍抓着那把雪,看着它慢慢化了,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掌心微微泛了白。
“自然可以,将军但说无妨,在下必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倒不必,就当是我自言自语吧,无需放在心上。听军师说自己一人住在山上,其实我也一直是独自一人。我本是个孤儿,但有幸有对好心的夫妇收养了我,兴许我此生注定人情淡漠,烽火连天时养父母不幸死于战争的铁蹄之下,我虽感激他们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但却并未十分难过,几经辗转又过数度春秋,最后并非是想着为养父母报仇才入了军伍,也不是抱着忠义为国的心思,说来兴许颇为大逆不道,但我确实没那么高风亮节。我只是喜欢策马飞奔、驰骋沙场,枪下敌人的性命都由我来左右,军师大概不明白这种感受吧。”
“是,我虽也会骑马却从未疾驰沙场,更别提杀敌了。”北唐素说着,双手凑到嘴边呵着气,又搓了搓。
高辞见状随即褪下了外衣扔给北唐道:“冷了?”
“无妨,将军还是自己穿着吧。”北唐将高辞的衣裳又递了回去,高辞接过却并不穿上,反而把衣服展开,“哗”地一声将整件外衣当头盖在了北唐素身上说道:“我不冷。”
“多谢将军……”北唐素的脸在那件衣服的遮蔽下看不清任何表情。
高辞戎马近十年,向身边这个认识不过几天的小军师娓娓道来,也许是喝得有些多了,这一说便说到了三更天。待他准备收尾了,一侧头,但见北唐素斜倚着身后的大树睡着了。
齐燕联军大败北戎后边界遂相安无事,直指次年秋天,燕王薨。皇室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