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淡道:“就算她不出口相帮,无凭无据,难不成就能将我二人治罪?现在宫主已死,她几乎是稳坐这最高的位置,她总不会想一上台,就跟巫蛊两族为敌吧?既然我二人根本就动不了,也动不得,那何不现在做个顺水人情,也省了这无用功。”
“有理。那这样说,此人越发可疑了。”
“我们前脚才到,她后脚就到,是否太过凑巧?你看她突逢巨变,还可以保持头脑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件事。这人,若不是天生的王者,就是早就洞察于心,一切不过都是照本演戏!”
风邪道:“而且她今日替我们说话,若我们反过来怀疑于她,反倒显得不可信。”
“事到如今,一动不如一静。”此人处事滴水不漏,又处处掌控着先机,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晚膳过后,有宫人来请颜桑长河前往神殿相商要事,这次圣女宫阵势齐全,除了明心明净两位圣女使,十二尊者,八司圣,四祭神全部到场。明心主持全局,宣布了两件事情,一是宫主的死讯,二是后日的祭祀大典将照常举行。
这个结果是由两圣使与十二尊者相商半日得出的,宫主出事,祭祀大典更要按时举行,务求尽快选出合心的接任人。
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却唯有耐着性子等待。
祭祀大典三年一度,乃圣女宫人向月女神朝拜献祭的仪式,以感谢月女神过往的守护之恩,及祈祷生生世世长沐神光。
所以宫主继任也一贯定于祭祀大典之上,由月神共同鉴证新宫主诞生。但凡有宫主大选,祭祀大典会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场先由旧宫主感谢神恩,然后是宫主大选,下半场就由新宫主率领宫人举行祈福仪式。
此次情况特殊,便将宫主继任仪式挪位于祭祀大典之前,所有的祭祀过程都将由新宫主执行。
大典的神台分三个等级,圣女使站于最高台,十二尊者,蛊王风邪,巫族颜桑位于次高台,八司圣,四祭神和献舞的巫女们在第三台,剩下的所有宫人都集中在下方的广场中。
“今奉银月女神之名,天赐神谕,佑我圣宫,圣女宫第三十七任宫主,明心圣安!”
宣布的尊者话音未落,在场众人已黑压压跪了一地,宏亮之声响彻云霄:“拜见宫主!”
阿伊跪在长河身侧,忍不住跟她耳语:“那宫主才跟我们一般大呢,可看上去好有气势!”
长河的视线由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最高处的那人。那女子今日穿了一件金灿灿的长袍,一般人穿衣金色多是点缀,多了便显俗,她还从未见过哪个人,可以将一件纯金色的衣服穿出这样的气场来,萧然遗世,君临天下。
今日之后,只怕西域更加不得安宁了。
长河忽然眯眼,敏锐地捕捉到那人唇畔刹那的笑意,迅速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正看到下方跪拜的人群中一张妖艳的面容。
细长的眸子微挑,那男子亦是笑着,台上台下,旁若无人。
很短的一幕,转瞬即逝,也多亏自己眼尖了。长河面上也不禁露出笑容:多温馨啊,她就最喜欢这些温馨的画面了,谁是谁的软肋一目了然。
祭祀的典礼开始,上半场是感恩祭:颂词,请神,献祭,拜恩。程序刻板而无聊地进行着,长河因为先前那个发现心情大好,对这一冗长的过程的忍耐力也大大提高,阿伊在耳边喃喃道:“怎么办?我突然好紧张!”
长河顺口安抚她道:“随便跳跳就好了,走个过场而已。”到了下半场的祈福仪式,阿伊与其他七位巫女会代表巫族向月女神献舞祝愿。
言谈之间祭祀台上的月女神像已升至半空之中,请神这一步骤已完成,接下来就是献祭了。
新任宫主亲自在神坛边点火,火焰熊熊燃烧,映红半边天空。
看来是要将祭品烧给月女神,长河原本看得是意兴阑珊,祭祀也无非就是些牛羊猪,要么是烧熟了的,要不是现场宰杀,了无新意。
然而,没见猪和牛羊,却见一排双手绑在身后,面蒙黑巾的人被押了上来。
难道要用活人祭祀?!
她心中惊愕,下一刻就听新任宫主肯定了她的猜想,献祭的词中说道,这些都是这三年中岛上犯下死刑之罪的人,统一关押在牢房中,到了祭祀这天会将他们的命献给月女神,请女神为他们洗涤罪孽安排轮回。
原来是死囚,长河面色微愈,不过就算是罪犯,活活烧死还是有些残忍,砍头也不过是一瞬的疼痛。
阿伊已经拿手掩着眼睛不敢看,祭词结束,那些人一个一个被推入火堆,瞬间惨叫声不绝于耳,饶是长河见惯各式场面,也不由面现不忍之色。
那些惨叫声有的渐渐止歇了,然后又很快加入新的,终于到最后一个人,守卫用力一推,那人向前跌倒的一下,面容微偏,蒙面的黑巾掉了下来。
长河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下意识用尽全力叫出:“住手!!”
她出声的一瞬,那人的身子跌入滚滚火焰中,顷刻除了肢体燃烧的声音她耳中什么都听不到了。
祭祀台上的人全都一致看来,良久,那巫族面貌平平的姑娘高声怨恨道:“这样活活将人烧死,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言罢,拂袖绝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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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最后关头,仍是活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别无选择。
她今日起誓,以他们皇朝的皇子来点燃的祭祀之火,总有一天要燃尽这圣女宫!
第十三针
他敲门,里面的人道:“进来。”
颜桑推门进去,那人在桌边安然坐着,看上去情绪平复多了。
他将手中的托盘放下,长河不由好笑:“你做什么?现下还没到晚膳的时辰吧,下午茶点?”
他没应答,只跟着在桌对面坐下。
“祭祀大典结束了?”
“恩。”
她有些担忧亦愧疚:“抱歉,我先前情绪失控了,主要……那种祭祀方式太过残忍,实在看不下去。没给你添麻烦吧?”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颜桑的师妹,一言一行若不妥当都会于巫族有损。
颜桑是好心帮她,她亦不想给他招来麻烦。
他摇头,顿了顿又补充道:“宫主让我向你道歉。”
哦?这人还真能忍得啊。
哼,收买人心。她撇嘴,顺手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顿时眼眸笑弯,望向他雀跃道:“是杏花糕对不对?”
“恩。”
“跟我们那边的做法有点不一样,好象更甜更腻些,不过一样好吃!”
对面那姑娘喋喋不休地评论着,从以前就是这样,说是要防患戒备对于药膏都不肯随便使用,却会一看到甜食就把所有的戒则都丢到九霄云外去。六扇门内最难缠的家伙,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发脾气的时候,其实一盘糕点就能解决了。
他一直没说话,静静地看她吃完,几乎快将盘子舔干净。
她认识那个人。
因为太过残忍而出言劝阻,而甩袖离去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看得出来,她认识最后那个人。
或许,就是她千万百计进宫要找的人,很重要的一个人。
“祭祀大典结束了,我们按惯例明日就会启程离开。”
他顿了顿,又主动道,“延迟一两天也行。”虽然会有些麻烦,但若她需要时间,他总要争取的。
长河却笑道:“好啊,明日就动身,老戴着这人皮面具快闷坏了!”
面前的她言笑晏晏,之前祭祀大典上甩袖走人的仿佛另有其人。
这个人很奇怪,平常总是脾气恶劣,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炸毛跳脚,可是一旦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却会一直若无其事地笑着。
说是古怪,其实留意了,了解了,也就这么简单。
那黑发的少年只沉默收拾了托盘,道:“早些休息。”由始至终面上神色一贯清冷寡淡。
如果她选择不说,他不会问。
颜桑关了门出来,在走廊上跟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迎面而遇。
“颜桑大人。”
“宫主。”
待来人进了屋,长河同样很惊讶:“宫主大人!快请坐!——请喝茶!”
明心笑道:“嫣紫姑娘不必劳心,本座是专程来道歉的,你再忙碌的话我就更过意不去了!”
这换作任何一个人都该受宠若惊了:“先前是我在大典上无礼,应该我向宫主道歉才是!”
“你所讲均是实情,何错之有?”
新任的圣女宫主缓缓道,面上神色一派真挚坦诚:“其实本座也觉得,以活人祭祀太过残忍,不管对方犯了怎样的过错,都不该处以烈火灼烧的剧痛。只是……此举是宫中长期以来承继下的规矩,实非我一人之力可抗衡。”
“我明白。”收买人心也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吧?竟然亲自来向她道歉解释。
她尚在揣测,对面那人话意一转忽然道:“不过嫣紫姑娘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假以时日,本座一定会废除这项举措,圣女宫中,绝不会再持续拿活人火祭的大典!”
她言语中的郑重与决心,一时间竟让长河也无言以对,这个人……当真很难看透。
送走圣女宫主,长河去见了风邪一面,在他房中等了多时,直到过了晚膳时间他才回来,等商量过后回来,天色已晚。
长河刚想歇下,又有人敲门。
今日还真是忙啊,应接不暇。
“进来。”
漂亮的巫族少女,眼圈红红,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
长河了然:“别怕,闭了眼睡一觉就没事了。”
“呜呜……不行,我一闭眼耳边都是惨叫声……”阿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哀求道,“嫣紫妹妹,你给我念段安魂咒好不好?”
“咳,咳咳……”她正喝着水没留神就呛着了,“我……颜桑呢?”她哪会念什么安魂咒啊。
“不知道,我刚才去找过,颜桑不在屋子里。”
“这么晚了能去哪里?”她微诧异,缓了缓道,“要不还是等他回来吧?”
“嫣紫妹妹你先念给我听吧……我现在就害怕……颜桑每次念了就觉得不怕了……”
“那……那是他念得好!”别说她不会念了,就算会,也一定念不出颜桑那样的效果。他那个人,好象本身就可以给人很安心的力量。换了她这么爱发脾气,鬼才觉得安心!
不过,“到底去哪里了啊……”害她现在要绞尽脑汁地想理由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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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少年手心幻化出的一道白光,隐入泥土中不见。
第十三根。
以巫神之名赐予,以主人之血祭养,巫族族人自出生之
日就随身携带的独一无二的灵针。
平日里作法,只有十二支。
因为第十三根灵针,乃主人精魂所在。拥有极其强大的灵力的同时,将巫术与施法者的性命系于一处,巫术破,则人亡。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使用。
一擒人质
按照惯例,祭祀大典翌日,来访的宾客便会悉数离宫,统一搭乘圣女宫的船只返回安玥边境。
此次由新任圣女宫主亲自送行,于晌午时刻在东海岸边送别巫蛊二族的贵客。
待船只渐远,岸边人小到难见,风邪朝身侧笑道:“嫣紫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相貌平平的巫族姑娘今日一直没说过话,闻言面无表情随他进了船舱。
同一时刻,圣女宫中。
此处大殿牌匾上写着“重华殿”三个大字,殿中宽敞明亮,四个素装的宫女正在打扫。
又一人端着盆水进来,先前的宫女之一抬头看到她,不由关切道:“晚霜你还好吧?怎地今天面色惨白?”
那女子咳了几声,点头道:“昨夜受了点风寒。”连声音都哑了。
另外一个靠得近的圆脸宫女道:“你不舒服就先去外面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四个就——咦?”她面上忽然有些困惑的神色:“你的脸……”。
大抵女孩子都是很关心自己容貌的,那叫晚霜的立即摸上自己的脸,紧张道:“怎么了?”
“呃……好像也没什么……”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但具体也说不上来,她顿了顿恍然大悟道,“你的脸是不是有点肿了?”
先前第一个开口的那宫女亦仔细凑过来看了看,很快担忧道:“真的是肿了!晚霜,你快去找湘潭祭神看看吧,你这病况可不轻!”四祭神之一的湘潭历来是专职负责宫中的医药治疗的。
晚霜被她们说得也紧张起来:“哦!那各位姐姐我先过去了!”
她慌慌张张跑出来,心下暗松了口气。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样今日就有个正当理由可以待在房间里了。
跟这群熟悉的宫女混在一起,每多一刻都多一分被揭穿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