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不经意抬头,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舞着落下,景杰心中一紧,他从来没这么慌乱过,慌乱到无所适从。短短的时间,无数念头纷繁涌现,不论他多么想说服自己,冰冷的现实都在告诉他,茵茵绝没有幸免的可能,她手上的抓痕已足以让她染上邪温热。这一日,他忽然无比希望自己压根不懂医理,不懂邪温热的可怕,那样的话,至少此刻,他还可以有心情和茵茵一起围炉谈天,赏雪品茶,就像他曾经在泉溪和她一起渡过的再寻常不过的某个冬日,然后,然后,哪怕一起相偎着死去……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环在他腰间,茵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将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傻瓜,也许我根本就没染上,也许我像穆先生一样最终会熬过来……”
景杰握住茵茵的手,这才想起,他应该马上通知梁霄,只是,她还能等得到与梁霄见上一面吗?
病情发展得和预想中一样迅捷,当天晚上,茵茵开始高热不退,景杰一直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肯离开。他为她盖了两床被子,将炉火烧到最旺,茵茵还是周身寒冷瑟瑟发抖。他唯有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时低声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我在这呢,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月上中天时,昏睡了许久的茵茵轻轻睁开眼睛,她静静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睫毛轻眨,彷佛努力辨识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待她侧首看见景杰时,才渐渐忆起白天发生的一切。
景杰取来一碗汤水,用汤匙小心喂给茵茵。茵茵面色潮红,面上清浅虚浮的痕迹像蝴蝶的影子,她低声问,“莲儿怎么样了?”
“莲儿……”景杰答不上来,因为自始至终,他还没有离开过这里。
“景杰,”茵茵又道,“送我去跟大家一起吧。”
景杰摇头,“你好好在这里休养,别的都不要想。”
“你不能只守着我一个人,”茵茵声音已很虚弱,但仍坚持道,“送我过去吧。”
景杰还是坚决摇头。
茵茵苦涩一笑,几分孩子气道,“你偏心,咱们的圣主偏心。”
“我就是偏心,我就要偏心。”景杰忍不住俯身拥住茵茵,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茵茵滚烫的额头。
寂寂夜里,碎叶死一般安静,只有越冬的鸟偶尔惊起,扬起簌簌落雪。那一刻,景杰觉得世上的一切都与他再没有关系,他只要怀里的人安好,仅此而已,仅此足矣。
第二日午后,茵茵的病情急剧恶化,颈项、手臂布满红疹,整个人被高热和源自五脏六腑的疼痛折磨得辗转反侧。茵茵已经完全无法进食,景杰只能用汤匙沾了水,小心涂抹在她因为抵御疼痛而闭紧的双唇上。
院中又传来飞鸟扑簌惊起的声音,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景杰茫然回顾,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闪进白花花的阳光里。
莫良展臂拦在白鹏身前,“我不想在这和你动手,你最好赶紧离开。”
白鹏的目光越过莫良,落到推门而出的景杰身上,“茵茵真的染上邪温热了?”
景杰点头,“是。”
白鹏大步向前,挥臂想要隔开莫良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莫良身体微侧接下白鹏接连使出的两招,最后以肘架住他的手腕,道,“你想干嘛?”
白鹏目不斜视,“我要带茵茵走。”
景杰上前一步,对白鹏道,“茵茵哪也不去,她就在这,我会给她最好的照顾。”
白鹏嘴角轻牵,讽道,“请问圣主,这几日来经你照料的人多少已经投身为鬼?”
景杰的目光暗了暗,确实,他不认为自己能保住茵茵的命,他只是固执地守在她身边,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性命系在一起,就可以留住她。
“难不成你能医治邪温热?”莫良仍拦在白鹏身前,不由嗤道。
“不能。”白鹏干脆回道。
莫良冷笑,“既是这样,你又凭什么带茵茵走?”
白鹏淡淡道,“因为我是她父亲,我不会让她留在这么污秽的地方。”
“父亲?”莫良冷笑,“我只知道茵茵唯一的亲人是梁霄,什么时候又冒出了你这么一号父亲?”
白鹏瞳孔收缩,目光冷凛,隐隐提气将内力汇聚到手臂,随时准备出手。莫良亦冷冷视他,两个人隔着呼啸寒风默然对视,一触即发。
“良儿退下。”一个清润的声音随着风声飘然而至。
白鹏不必回头也知道,当年圣域的第一美人竟也来到这死人村。
盏七盈盈来到白鹏身后,一袭面纱随风轻拂,轻盈覆在面上,勾勒出无比美好的弧线。
“你若还希望你女儿能有一线生机,最好乖乖听我的话,马上离开这。”盏七徐徐开口。
白鹏终于转身视她,眉梢轻挑,显然不屑于她的话。
“我自然有法子救那小姑娘的命,”盏七双眸清亮,仍有莫可逼视的美。
白鹏道,“说说看。”
“很简单,以命换命。”盏七的口吻就像拉家常一般轻巧。
“怎么换?”白鹏问。
“这个就无需你操心了,”盏七轻笑道,“你不是从来不在乎她们母女的生死么,现在也无需你在这多此一举。”
白鹏沉默了片刻,竟没有动怒,只是轻声道,“你这个女人一向够狠,我信你。”
盏七昂首视他,“但是,你要知道,我来这只是为了我师兄而已,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他提到梁霄,白鹏竟微微笑了,“难得我们圣域的蛇蝎美人也有了心肠,若是你还能为他做点什么一定请早,晚了怕是他就无福消受了。”说罢,施然转身,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干枯的苍柏屋舍间。
不待景杰开口,莫良已亟不可待道,“娘,这种时候可开不得玩笑,你当真有法子救茵茵?”
盏七点头,“没错。”
“墨夫人,”景杰终于几步上前,“请明示。”
盏七依旧微微含笑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以命换命而已,这种事恐怕只有我那个傻师兄才愿意做,只是泉溪据此尚有几日路程,不知这孩子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莫良不禁皱眉,他知道盏七又在故意弯弯绕,不耐道,“你若只是想打趣,也请回吧。”
盏七嗔怪地看了莫良一眼,终于收敛了笑容,看着景杰,只简单吐出五个字,“勒马峰石室。”
景杰眼前顿时一亮,抚掌道,“我真是急糊涂了,居然没想到。”顾不得多说,只回头叮嘱莫良道,“你暂时替我照看一下茵茵。”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冲出院门。
盏七此时面上终于现出认真的神情,遥遥叮嘱道,“这可能真的会要了你的命。”
景杰脚下不停,只是在身影消失前向盏七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勒马峰距碎叶路程算不上远,暮色浸透前,景杰便打马回来,他策马到达碎叶时,竟在人群里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随着大伙忙前忙后。
“玥玥。”景杰扬声唤道。
紫玥闻声回首,似是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小跑着来到他面前,笑着唤道,“小表哥!”
景杰皱眉,“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赶紧回去。”
紫玥没想到景杰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笑容不禁僵住,“小表哥,我只是想帮忙……”
“马上回去。”景杰的语气不容违拗,他略环视四周,很快在附近看到海湾,他向她扬扬手,又指指紫玥,不再说什么,脚下一紧马腹,便越过一道栅栏,直奔村子深处。
紫玥看着满目扬尘,不禁气恼地别过头,目中尽是怅然。
景杰回到那方宁静的院落时,窗前已掌上烛火,和幽微的暮光一起,衬得这里更加静谧萧索。
从屋中迎出来的人是盏七,她微笑凝视景杰道,“这么快就全记下了?”
景杰道,“丹田经络,奇经八脉是我早就烂熟于心的,循着石壁上的纹理行气调息几次,便记住了。”
盏七赞道,“不愧是师兄一手调教出来的,果然悟性过人。”顿了顿,又道,“你已决定了么?”
景杰郑重点头。
“我代师兄谢谢你。”盏七伸手轻柔地为他拂去肩上的灰尘,又道,“我相信你已很清楚,就算那石壁中的心法再精妙,这仍是一场赌局,最后的结局可能是全盘皆输。”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景杰微笑看她,“最后也许是庄家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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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碎叶外的一间简陋帐篷中,莫良以手支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一直没露面的杜扬当晚忽然出现,以他一贯波澜不惊的口吻告诉他,这次邪温热果然是人祸。
其实在获知邪温热疫情的当日,杜扬便一人一马开始调查这件事。长夏上次爆发邪温热已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次死于疫症者成百上千,当年疫情刚被发现时便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遍地开花般从一开始就同时席卷了许多村镇。而这一次,疫情只在碎叶发现,而且据穆韬晦说,他一直谨言慎行,为的就是怕引起村民恐慌,但还是有人立即得到消息,导致大批村民企图外逃,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次的疫情没有那么简单。
“圣主在哪?”杜扬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他一直和穆先生一起忙着照看染病的村民。”莫良答道。
杜扬饶有意味地看了莫良一眼,仍是不急不缓道,“我怎么听说这两日圣主只在专心照看一个人,而且忙得连我发给他的函报都没空看。”
莫良自然听出杜扬话语中的不悦,不由打圆场道,“杜法使,你也知道,景杰这家伙最重感情,更何况茵茵现在……”
“他是圣主,应该知道孰轻孰重,”杜扬打断他,徐徐道,“更何况,就算寸步不离,他又能改变什么。”
“杜法使……”莫良还想为景杰辩解。
杜扬摆摆手,“算了,让他明早务必来找我一趟。”说罢转身步出帐篷,放下帘幕前,又止步道,“不是我不近人情,只是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如此意气用事。”
目送杜扬离开,莫良颓然坐下,只觉眼角突突地跳,不知是这几日劳累所致,还是又要有劳心劳命的事发生。
帐篷外又响起踏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帐篷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莫二哥,你睡了吗?”
莫良心道这个小丫头怎么还在这,到门口将紫玥让进帐篷,一边揉着眼角一边埋怨道,“玥玥,你怎么还……”
紫玥不等他说完,开口道,“莫二哥,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明天一早我就回家去。”
莫良歪头看着她严肃的小脸,“什么事?”
紫玥不禁低下头,默默看着自己的脚尖,似是有几分踯躅,全然不是她一贯的直爽。
莫良微微俯身,揉揉紫玥的头发,“是不是谁惹玥玥不高兴了?告诉莫二哥,莫二哥去给你出气。”
紫玥这才抬头,目光闪烁,又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小表哥最近有没有跟你问起过我?”
莫良听得一头雾水,“问什么?”
紫玥轻轻拈着衣角又道,“那他有没有跟你埋怨过我?”
莫良不禁被她逗乐了,“怎么,你们这对冤家又吵架了?”
紫玥咬着嘴唇,眼圈竟有些红了,似是喃喃自语道,“原来他根本就不在意。”
“不在意什么?”莫良越发糊涂了。
紫玥猛地昂起头,气鼓鼓道,“我一直在跟他赌气,不理他,不见他,不跟他说话,但是他竟然不知道我在跟他赌气!”
“玥玥……”莫良实在不明白这小姑娘为什么忽然生气,还气得这样莫名其妙。
紫玥委屈地低下头,许久,轻轻拉起莫良的衣袖,低声道,“小表哥根本就不在意我,可是,我好气好气,他的不在意……”
☆、焚心以火(一)
莫良刮刮紫玥的鼻子,“丫头,回头莫二哥帮你教训那个臭小子,别气了,回海湾那里去吧,她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紫玥点点头,才转身,她身前厚厚的帘幕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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