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杰终于从人群中抽身出来时,茵茵正看着他怡然微笑,“早知道这样,应该带些秋江给你,不然被属下发现你以水代酒,实在太丢人啦。”
景杰笑呵呵看着她,“陪我出去透透气可好?”
茵茵欣然点头,很快,二人信步来到水边。离水表面已经结了浅浅的冰层,但透过附雪的薄冰,仍可见汩汩水流。踏着新雪,一路逆水而行,不一会儿就走入一片秋草荡中。蔓生的秋草高约丈许,通体透出古旧的淡黄色,梢头斜斜挂着小巧的苞粒,顶部一点残雪,在阳光的映照下分外清新可爱。
景杰携了茵茵的手,继续上行,不一会儿到达小丘顶部。站在至高处放眼望去,茵茵不由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道,真美,像泉溪一样美。
随着坡势起伏,被夕阳涂成浅金色的秋草一望无际,在清凛的风中徐徐摇曳,海浪一般连绵不绝,偶有洁白的雪屑被风卷起,纷纷扬扬重又漫洒向天际,沐浴在橙色晚霞中,好像不真实的幻境。
茵茵抱膝坐在秋草中,面上兀自带着微笑。景杰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侧首,看见她的刘海被风吹至一侧,现出光洁的额头和侧脸美好的弧线。
景杰随手折断一根细幼的秋草,用梢头在茵茵面上轻拂,笑问,“想什么呢?”
茵茵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儿想家。”
景杰刚想说什么,茵茵忽然抬手,捏住他手中的秋草,手指一荡,已顺着秋草纤细的茎,转而轻轻握在他的腕上。
茵茵定定看着他,轻声道,“我这几日本来很担心你,但现在不担心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处理得很好。”
景杰明白她的意思,淡淡一笑,“谁告诉你的?”
“莫良,”茵茵道,“如果他不说,我都不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景杰道,“都过去了。”
茵茵道,“你是个剑客,可是你的手筋断了。”
景杰沉吟不语,他无法给茵茵一个明确的回答。他的伤恢复得很好,但始终无法像过去一样随意收放用力,至少,玄铁剑他是再也没法用了。玄铁太重,他勉强接上的手筋根本无法驾驭。
茵茵轻柔抚摸他的手腕,忽然抬首笑道,“不怕,回头让哥哥教你左手剑,哥哥的左手剑不就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右手吗。”
“傻丫头,”景杰亦笑道,“几乎每个人都是只擅长左手,或者只擅长右手,这是勉强不来的,而梁霄,是世上罕见的双手一样运用自如的人,他天生就是个剑客,但,我不是。”
茵茵看着萋萋秋草,静默了片刻,便又浅笑道,“那也没关系,就算你的手真的不能恢复如初,也只是力量不比从前,墨玉剑法用的主要是巧力,假以时日,你还是圣域最快的剑。”
景杰笑着应道,“没错,只要梁霄不踏足圣域,我就是圣域最快的剑。”
这一回,茵茵没笑,静默了半晌,轻声道,“景杰,谢谢你。”
景杰一怔,“茵茵……”
“我听说苍翼逼你用清浯与彭展的性命对张妈的死作交代,只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肯,”茵茵道,“开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苍翼若是真的想帮你,他肯定有的是办法,又何必非跟你要一个一命偿一命的交代,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了,圣域鱼龙混杂,若是不把张妈的事闹大,若是不对这件事给一个交代,那被人揪出来的恐怕就是那丧命的十个黑衣人了。”
景杰看着她,心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
“若说那十人只是寻常白府家丁,又岂是一人性命能够扯平的,”茵茵继续道,“所以,如果真有人追究那十人之死,只能说他们原是鹰翦杀手,他们本就该死。”茵茵目光一瞬,又道,“但是,哥哥从前不也是鹰翦杀手么……”
“茵茵……”景杰开口。
茵茵打断他,声音凉薄得像当日的雪,只是继续道,“到时候只要有人挑头,矛头马上就会指向哥哥,更何况,那个人……那个人,一直都很恨他。”
景杰知道茵茵口中的那个人,便是白鹏。
“你豁出去自己的前程没有让这一切发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谢你。”
景杰拍拍茵茵的手,“傻瓜,什么谢不谢的,梁霄救过我的命,又教我功夫,我却从来没有机会报答他。”
茵茵淡然一笑,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我从来没和哥哥分开过这么久,我好想好想他……”
景杰道,“过几日,我把手头的事交代一下就送你回泉溪好不好?”
茵茵却别过头,颇有几分娇憨道,“不好。”
景杰没想到她竟这样说,不由笑问,“为何不好?”
茵茵带着些小小的怨怼道,“我出来这么久他都不闻不问,我才不要回去见他。”
景杰被她逗笑了,“茵茵,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到长夏当日我便给梁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你在我这里,让他放心。”
“啊?”茵茵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景杰暗笑,心道这丫头跟莫二一样,明明将任何事都看得无比通透,唯有到了自己身上,就两眼一抹黑了。
“我会读心术呗,”景杰笑,“不过梁霄并非对你不闻不问,你可真是冤枉他了,我的信才寄出不过两天便接到他的来信,从时间上计算,他写信时定然还没收到我寄出的信,他告诉我,你会来长夏散心,让我好好陪陪你。”
茵茵黯然低头,“哥哥不用想也知道,我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唯有来找你。”
景杰终于问道,“茵茵,你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茵茵抬起头,看着眼前无尽秋草,答非所问道,“景杰,你看这些秋草多像海浪,如果从山坡冲下去,你说会不会像乘风破浪一样?”
景杰微笑,“咱们可以试试。”
茵茵道一声好,便雀跃着站起。景杰牵了茵茵的手,两人像离水上滑翔的鸟,足下一蹬,便在苍茫秋草中迎风疾跑。夹着碎雪的风自耳边掠过,茵茵浅黄色的衫裙肆意飞舞,融入天边的晚霞里,像一朵灿然绽放的花。她的轻功本来极好,但体力到底不如景杰,奔了一段路后,逐渐跟不上景杰的步伐。景杰手臂用力,本来牵着茵茵的手转而探到她腰间,陡然将她半抱起来。茵茵双足骤然离地,不禁展臂紧紧环住景杰,顷刻间好像腾身到云雾中一般,兴奋得边叫边笑,银铃般的笑声洒落一路,直到两人隐身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
许久,景杰才气喘吁吁停下,茵茵兀自扶靠在景杰怀中,笑个不停,二人便如此相依在晦暗的暮色里。
笑了一阵,茵茵重又触及景杰的手,这一次,她的手指俏皮地逐一轻点景杰的指尖,辅以某种韵律,好像在小心拨动琴弦,最后,茵茵纤细的手指与景杰十指相扣,就这样紧紧交叠在一起。
景杰深吸一口气,十指相扣的感觉,如此动人,却又如此纠结。虽然无比留恋,他还是告诉自己,放手,一定要放手。
很快,他轻轻自茵茵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景杰看见茵茵兀自盯着空落的指尖发呆,紧接着,一颗硕大的泪珠自茵茵长长的睫下滚落,好像璀璨的珍珠,在秋草间灿然一闪,倏然不见。
被风吹落的雪屑自手掌掠过,湿湿凉凉的指尖让他心念一动,景杰忽然明白了,这大概是茵茵常和梁霄玩的游戏,她和自己十指交缠时,心里念着的人,不过是梁霄。
眼泪似乎已积蓄了太久的时间,一发不可收拾,茵茵伏在他胸前,泣不成声。
茵茵忽然而至的悲伤,让景杰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他还从未见过痛哭至此的茵茵,只是拥紧她,尽力为她遮挡寒意袭人的晚风。
晚霞几乎被暮色吞噬殆尽时,茵茵终于止住哭泣,景杰默默递去自己的衣袖,为她轻轻擦拭涕泪。茵茵勉力向景杰笑了笑,一抬首间,景杰在她眸中看到难言的苦涩。他心中一紧,不禁猜测,难道她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要命的碧落,可若是那样,她又怎么会偷跑出来……
“茵茵,到底发生了什么?”景杰不管不顾地追问,“你为什么要跑出来?为什么哭?”
“你不是会读心术么?”茵茵看着他,凄然笑了,“你猜猜看,我为什么跑出来,为什么哭。”
景杰默然,他不敢猜,也无法猜。
夜幕初降,晕开的墨色逐渐笼在他们身上,茵茵木然看着前方,看着一片沉寂。凄然笑容仍残留在唇畔,她的声音飘忽地难以触及,她说,“哥哥打我。”
景杰一怔,“什么……”
茵茵一字一字重复,“哥哥打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Xiao大人好像就是从这章起益发对茵茵无爱的。也罢,这俩人的爱情貌似已经被我写得日益无感,先这样吧,以后再想辙找补吧。
另,沉寂了一阵子的梁霄快要回归了。每当写到这个人,我还是会小兴奋。
☆、但为君故(二)
那一晚也是如此,夜色空濛,莹润的圆月藏在秋夜若有若无的云雾中,透出清濛的光。
茵茵自小深受夫子宠爱,那一日,她满十七岁了,夫子特意让夫人下厨备了一桌子饭菜,亲自为茵茵庆祝生日。席间,夫子格外开心,虽年届古稀之年,却笑得像年轻人一般满面红光,不时与梁霄畅快对饮,以至宴席还未结束便伏案睡去,夫人无奈笑道,老头子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梁霄也许久没这样开心过了,他牵着茵茵的手一路踩着月光回家,面上始终漾着笑容。有那么一刻,他在月光中驻足,侧首看茵茵,看她的发梢眉目,看她唇畔浅浅的梨涡。他伸手为她理顺额边的碎发,无比温柔。
茵茵迎着梁霄的目光,他看着她,却又好像根本没在看她。在那样温柔的注视下,一颗心忽然莫名地痛起来。她想起夫子醉眼微醺地说,茵茵,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那天夜里,她取出一直被小心保管的那件素白衣裙,悄悄穿上。她从不知道,原来妈妈的衣服,她穿上竟是这样合身。手指轻轻揉搓裙裾上深深浅浅的纹理,心中像被炉火灼烧一般滚烫地疼。
夜已深,茵茵站在门口,看月色下自己长长的影子,恍惚地想,她当年,是不是也曾这样,静静守候在有他的地方。
院落另一头的马舍里,追风忽然嘶鸣起来,茵茵担心追风吵到梁霄,匆忙来到马舍。她轻轻握住缰绳的那一刻,追风安静下来,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竟像是含着泪水。心中一恸,就连追风也错把她看成了妈妈。
不知什么时候,细碎的薄雪悄然落下。这一年的雪来得好早。
茵茵轻抚追风的鬃毛,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嫉妒妈妈。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叹一声,默默转身,一瞬间,怔住了。隔着飘舞的雪花,梁霄,正站在屋檐下静静看她。
那晚的天气很奇怪,月色仍在头顶若隐若现,雪,却也一直下。
她披着薄雪,一身素白,执缰而立。晶莹的面庞,像月光一样皎洁。
“茵茵,过来,”梁霄轻声唤她,“外边冷。”
茵茵一步步来到梁霄身边,寒凛的空气和心中的焦灼忽然让她很想哭。她爱这个人,好爱好爱,但他,爱的却是她的妈妈。
她又看到他温柔的目光,这许多年,他无数次这样静静看着她,而她,也喜欢这样被他看,即使他什么也不说。她曾经无比期待赶快长大,但当她真的长大了,这一刻,她忽然好想问他,哥哥,你真的在看我么?
茵茵盯着梁霄的眼睛,她从他漆黑的眸子中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第一次问自己,你,梁茵茵,究竟是他的谁?
“哥哥……”茵茵定定看着梁霄,声音细弱的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但已经用尽她所有的勇气,她说,“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么?”
梁霄仍然安静地看她,让她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听清了她的话。
茵茵目中已有泪光闪烁,从小到大,许许多多画面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阳光下,他摘下一朵浅黄色的春花,小心别在她的发髻上。他温柔地说,茵茵别怕,我一直在这呢。漆黑的离水中,天塌地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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