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三邦佝偻着身子后退一步,似有几分底气不足,却仍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没有污蔑圣主,他千方百计要把玉笙寒据为己有,不过是为了将玉笙寒送给别离相好的姑娘。”
可人气道,“你个死老头有几条命,竟敢如此胡说,圣主终日在临水阁忙正事,哪有时间去别离那种地方。”
彭三邦环视众人道,“各位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和别离的李妈妈求证,她亲口说的,说圣主是她们的常客。”
景杰此时头脑虽然一片混沌,还是依稀记起莫良时常用他的名字陪墨枫去别离,再看看不远处泰然自若的白鹏,不由笑了,苍翼说的没错,他太天真了,太他妈天真了。
一个人影忽然闪身到景杰身前,不由分说一脚踹在彭三邦胸口,彭三邦身子斜飞出去,撞在人墙上才又跌回到地上。
隋忆简直气白了脸,狠狠啐了彭三邦一口,“你个无耻小人,你知不知道,圣主就是为了你……为了你……”
景杰探手轻拍隋忆的肩,隋忆不得已咽下后半句话,后退一步站回到景杰身侧。
景杰看着彭三邦,异常平静道,“我并不是别离的常客,更没有什么相好的姑娘,改日我可以随你一起去别离与李妈妈对质。”说罢,低头看看自称张妈亲戚的几人又道,“确实是我命张妈去取玉笙寒的,但绝不是偷,也不是为了据为己有,恐怕是我没交代清楚,让白执误会了,竟因此害了张妈。”顿了顿再次看向彭三邦,又道,“我命张妈取玉笙寒只是想把它物归原主,还给好乐门……”
说到这里,景杰忽然觉得喉咙一痒,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涌了出来。可人吓得低呼一声,急忙过来扶住景杰。
景杰用左手轻轻拭去唇畔的血迹,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几人,又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你们想要我怎样血债血偿?”
几人显然没料到景杰竟会亲自认下这件事,一时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隋忆俯身抓住其中一人衣领道,“都听清了吗,这件事只是个误会,还不快滚!”
几人虽然无措,却也不立时便走,偷偷从眼角看白鹏。
此时白鹏终于上前一步,道,“既然只是误会,你们便回去吧,回头我会命账房拨笔银子给你们做抚恤之用。”
几人听白鹏开口,才纷纷起身离去,周围看热闹的人在隋忆的驱使下也随之散去。
可人本想扶景杰回书斋,却见他身子一晃,又吐了一口鲜血,这次吐的血比上次还多,竟染红了胸前半边衣襟。可人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是无措地看着景杰。
白鹏缓步来到景杰面前,微微躬身,淡笑着唤了一声,“圣主。”
隋忆站在景杰身侧,警觉地盯着白鹏。
白鹏转视隋忆道,“我只是想和圣主说句话而已,你不必紧张。”说罢,探身过来,在景杰耳边低低道,“放心,你还不值得我跟你大动干戈,我只是要你为你的天真付出点儿代价,如此而已。”
说罢,白鹏看看可人,彷佛不经意道,“吐两口血不打紧,可人姑娘还是小心照看咱们圣主手上的伤吧。”
可人闻言低头,这才发现景杰的右手已赫然全是鲜血,地上亦殷红一片,显然是腕部血管破损,出血凶猛。可人急忙撕下自己一块衣襟,麻利地为景杰包扎,却怎么也止不住不断涌出的鲜血。
景杰怔怔出了会儿神,直到可人轻抚他受伤的手忍不住轻声啜泣,才侧首对可人笑一笑,柔声道,“小可人,我没事。”
用衣袖掩住无力的手腕,看着白鹏渐行渐远的身影,景杰忽然高声唤道,“白执……”
白鹏闻声回头,仍是一副闲适的笑容,白衣款款临水而立。
“这也不是白执想要的结果吧。”景杰道,“白府的血腥气是否让白执忆起了旧事,昨晚,你很失态。”
唇畔的笑容隐去,空留一抹冰冷的弧度,白鹏静默片刻,最后又深看景杰一眼,终于负手转身,在水畔的轻烟薄雾中默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也是,真他妈天真。
☆、一线苍茫(一)
那一日,黄夫人为景杰疗伤,彷佛手下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经过了极精确的计算,被一剑斩断的手筋上的每一条血线,都循着肌理被小心缝合。从薄云朗日到繁星漫天,整整五个时辰,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细细修补景杰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黄夫人手下动作终于停止的时候,海湾小心收起一众烛台和为照明并列排开的铜镜,然后随黄夫人一起将这些东西连同疗伤的器具拿到隔壁房间妥善收好。
“黄夫人,”海湾此时终于轻声道,“小杰的手不碍事吧?”
黄夫人没有立时回答,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把玄铁剑以后恐怕不能再用了。”
海湾的眼眸瞬时暗了暗,心中亦不由一凉。
她当日一早便听说了前夜白府的事,已预知一场风波必是难以避免,但她并没有如紫玥期待的那样一早带着紫玥赶往临水阁,而是默默留在紫麟府中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几乎正午的时候,岳阳淡淡地告诉她,除去左法使杜扬,如今,圣域终于又有右法使了。此后不久,墨府管家任守照急匆匆赶来,说是受墨鹭之托请海湾到临水阁去一趟。
才随任守照走进位于临水阁三层的议事堂,海湾的眼睛立时便湿润了。莫良匍匐在地上,似是已经昏厥,身上的衣衫已破烂不堪,在鲜血的浸润下,条条缕缕糊在身上,隐约透出翻张的伤口,像是毒蛇的信子,惨不忍睹。墨鹭正守在莫良身侧,小心探看他的伤口。
白鹏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用茶碗自手边的铜盆中舀了一杯盐水,扬手尽数洒在莫良身上。忽然而至的灼痛让莫良的身体激灵一挣,迷离的意识瞬时清晰起来。墨鹭冷冷看着白鹏,咬牙没说什么。白鹏只是淡笑着对杜扬道,既然人醒了,可以继续了。
杜扬的软鞭缓缓举起,却并未立时击出。墨鹭依然沉沉守在原地,上身倾斜,护住莫良。海湾此刻才明白,原来墨鹭是要代莫良受刑。虽然已遍体鳞伤,莫良依然执拗地撑起身子,倔强地避开墨鹭。墨鹭探手扶住莫良的肩,似乎想要说服他,莫良侧身,只是不肯领受他的心意。
任守照以目示意,海湾了然,墨鹭请她来是希望她可以说服莫良同意由他代受剩下的鞭刑。海湾悄然来到莫良身边,只觉足底丝丝黏腻,低头发现地上亦是腥红一片,莫良确实已经伤得极重。
她俯身扶住莫良手臂,微微张口,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狠命压下心底的悲伤,不让眼泪落下来。
莫良侧头看她,竟微微笑了笑,也许是因为重伤的缘故,平日里爽朗不羁的笑容此刻说不出的苍白无力,安静的面容却在这样的情形下显出别样的隽美,美到惊心。海湾无端端想,莫良到底还是像极了他母亲,他安静看她的时候,总会让她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海湾终于艰难开口,“莫良……”
莫良仍是安静看她,须臾,却开口对杜扬道,“杜法使,还有二十七鞭,请继续。”说罢,闭上眼睛,等待又一轮血肉飞溅的刑罚。
已在他耳边响过七十三下的鞭声再次破空而来,随之发出骤然笞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沉闷却骇人。
莫良的身子骤然一挣,立时惊愕抬头。那一鞭并没落在他的身上,到底还是墨鹭替他接了这一鞭。
墨鹭淡看他一眼,轻声道,“你不必因此觉得亏欠我,子不教父之过,自古如此。”才说完,又一鞭即刻落下,墨鹭的身体略一沉,他单膝着地,依然直挺着背脊。
莫良怔忡了一会儿,忽然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双手死命推搡墨鹭,“用不着你代我受刑,用不着……”他动作激烈,扯动伤口,血水又汩汩冒了出来。
墨鹭太了解莫良的性子,他知道越是命人强行按住他,莫良越会狠命挣扎,因此只是侧首对海湾道,“海湾,这小子就交给你了。”说罢,又对杜扬道,“多谢杜法使成全。”
凌厉的暗光再次撕裂清冷苍茫的议事堂,鲜血仍如桃花一样四下溅落。
莫良仍在不停挣扎,他不允许这样,绝对不允许。海湾死死抱住他,血污顿时沾染她一脸一身,她没有试图用言语说服他,只是不停唤着,莫良,莫良……
直到又一阵细微的灼痛弥漫在肩头,莫良才终于安静下来,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依然知道,这不是因为白鹏泼洒的盐水,只是因为她的泪。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见过她流泪。
他蜷缩在海湾怀里,听着呼啸鞭声,意识又似四散的潮汐,时断时续,鸿蒙一片。有几次,迷离中他好像又看到隔着汹涌离水,墨鹭伸到中途忽然僵住的手,心中刚如冰水浸过,忽而又触到他沉默的目光,别样的抚慰又奇妙地浮上心头。
在这样一幕幕的冲突和轮回中,刺耳的鞭笞声彷佛持续了经年,怎么也没有尽头。有时他的身子会下意识地一震,直到触到那双温暖柔软的手,便又瞬间安心。海湾,他呓语一般唤着她的名字。
这些年,她于他,就像寒冷时悄然浮现的阳光,从没有任何刻意关怀的痕迹,却似清水润喉,自然到已是他离不开的习惯。如微雨清香,如光如尘如空气,她是他永远可以安心驻足的浅浅的一汪海湾,他的海湾。
海湾离开墨府的时候,莫良还没有醒来。她轻轻把随后赶来的紫玥稚嫩的小手放在莫良手心里,轻声叮嘱,玥玥,你好好陪陪莫二哥。
紫玥眨一眨含泪的大眼睛,“海湾姐姐,你不等莫二哥醒来么?”
“我还有别的事,”海湾看着昏迷中的莫良微笑摇头,“这个人太让人放心不下,你替我好好看着他。”
从墨府出来,她又匆匆赶往临水阁。她此前已经看到在那里聚集的人群,她知道,从始至终,景杰一直没有出现在议事堂,只能是因为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在临水阁,可人告诉她,景杰受了伤,他的手血流如注怎么也止不住。于是海湾又去了离水畔那座素雅小院,自血洗昭彰后她便一直不肯踏足的地方。
景杰靠在床头,安静地好像只是灯下一道清冷的影子。
海湾默默来到他身边,“小杰,黄夫人说你的手很快就会好的。”
景杰笑一笑,“海湾,谢谢你。”虽然他没有问,外婆也没说什么,但是他的伤,他心里还是很清楚。
“莫二那家伙怎么样了?”景杰问。
“他现在看起来比你惨,”海湾微笑,“但是他肯定好得比你快。”
“那个家伙皮糙肉厚的,我倒不是太担心。”景杰又道,“这段时间如果他问起,你就说我去泉溪了。现在,我不太方便去看他,那小子太聪明,看一眼就能知道怎么回事。”
“你担心他发现你的伤势?”海湾道,“可是他迟早会知道。”
景杰笑道,“等他知道时也许我的手已经好了,我可不希望他现在拖着一身伤去跟苍翼拼命。”
海湾目中透出隐隐的凄然,她了解莫良,也一样了解景杰,她知道,景杰是不愿莫良觉得对他有亏欠,更不希望莫良冲动之下被苍翼伤到,只是,他这么做也让她确信,他的手怕是真的很难痊愈了。
“你真的为他做了很多,你甚至……”
“他也一样为我做了很多。”景杰打断她,笑一笑,故作轻松道,“若是我真的再没办法握剑,莫二就是我的手,我的剑,你放心,我绝对会赖定他的。”
烛火摇曳在海湾眉目间,衬得她一剪清眸分外明澈。
“海湾,”景杰又微笑道,“我知道你记挂着他,去吧,有外婆在呢,你不必在这里陪我。”
海湾看着他,温言道,“小杰,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家人。”
“我自然知道,”景杰眨眨眼睛,“你去帮我看看莫二那小子死了没,等他好了,我得好好使唤他,谁让他已经是我的右法使。”
海湾笑着点头,嘱他好好休息,又与黄夫人道别后才终于离开。
景杰从窗口看海湾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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