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浯这一句声音极大,景杰在窗畔都听得真切,不由又细看白鹏。白鹏适才的闲适笑意已荡然无存,此时亦冷冷看着清浯。景杰知道清浯已狠狠触到白鹏的痛脚,隐约觉得这次的事恐怕已不是他挨一百鞭子便能了结的了。
白鹏的目光甚至已可以杀人,莫良伸臂将清浯拦在身后,仿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小白,不过一个小辈信口说了几句浑话,你怎的这般没有风度,这可不像你了。”袍袖迎风,一旁的苍翼终于开口,说着,一边抬首遥看景杰,一边又道,“今日不是咱们圣主受鞭刑么,还不快点儿走,已许久没有这么有趣的事了。”
白鹏漫看清浯一眼,终于默默跟上苍翼,继续向临水阁走来。景杰见莫良又叮嘱清浯几句,清浯站在原地蹙眉不语,莫良不再多说,只是怒目视他,清浯终于无奈转身,沿着离水默默离去。
很快,脚步声次第响起,苍翼、白鹏、莫良先后出现在议事堂。
苍翼信步走到厅堂上首落座,笑看景杰道,“我游历在外,一路上时常听人说起我们的新任圣主,对你的溢美之词倒是不少,看来你管理圣域的本事可比你的酒量好太多了。”说着,侧首看看杜扬手中的软鞭又道,“只是,我今早却听说昨夜圣主无缘无故带人闯白府,还杀了他几名家仆,此事可是真的么?”
景杰未及开口,莫良已上前一步抢先道,“苍翼,你若是来查证的,我告诉你,你只说对了一半,你若是来问罪的,就不要废话了,想怎么罚直说吧。”
苍翼微微一笑,“莫二少爷还是这么痛快,你且先别管我是为何而来,你倒说说看,我为何只说对了一半?”
莫良道,“昨夜不是圣主带人闯白府,而是我怂恿圣主,所以,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根本与他无关。”
苍翼道,“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圣主受罚?”
莫良道,“不是我代他受罚,该罚的人根本就是我。”
“说的好,真是好。” 苍翼又笑了,“怎么我这些个不成器的弟子就不曾这么友爱呢。”说罢,看看杜扬又道,“杜法使,依你看当罚之人应是哪个呢?”
杜扬应道,“依我看,当罚之人应是圣主。”
莫良不由扬声对杜扬道,“杜扬,你……”
景杰打断他,“莫二,今日一早白执已和杜法使达成一致,只是鞭刑而已,下次若是掉脑袋的罪名,你再来跟我争吧。”
莫良竟然真的不再争辩,只是一笑道,“也好,你担便你担吧。”
一直立于苍翼身侧的白鹏此时开口道,“杜法使,圣主既然如此敢作敢当就请开始吧。”
杜扬持鞭上前一步,对景杰道,“圣主,你不想就昨夜的事解释一下么?”
景杰一摆手,“没什么可解释的,事实明摆着,我夜闯白府,还杀了人,甘愿受罚。”
“你是为何夜闯白府?”杜扬又问。他并没想到苍翼会突然出现,知道苍翼性情古怪,未必就站在白鹏那边,因此便想再为景杰争取。
景杰只淡淡一笑,“我喝多了,眼花。”
杜扬暗自叹息,这个圣主有时候固执的让他挠头,此刻,他真的开始担心,浸过盐水的一百鞭子会让这个年轻人吃不消。
景杰笔直地站在厅堂正中,似乎已准备好随时受刑。
杜扬右手执鞭,左手自手柄捋至软鞭末稍,骤然一挣,啪一声爆响,又有零星未干的水渍飞溅。
“杜法使,”莫良忽然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在这里执行鞭刑是什么时候?”
杜扬一怔,纵使经年已过,曾经的场景还是立时在心头中浮现。
“应是二十年前吧。”也不等杜扬回答,莫良已替他答道。
景杰侧身看莫良,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一次也是源于大开杀戒,杜法使开出的刑罚也是鞭笞一百,本应受刑之人也是当时的圣主颜渊,和这次几乎一模一样。”莫良仿佛说得兴起,继续道,“若说不一样之处,那便是最终却另有其人代颜渊受刑。”说罢,看向杜扬扬声问道,“杜法使,我说的可有错么?”
杜扬沉声应道,“没错。”
莫良上前一步,向众人微微一笑,“既然已有这样的先例,那今日我也同样可以代替圣主受刑。”
景杰此时已猜到莫良的意图,不由蹙眉轻叹一声,莫二。
☆、扬袖向天(二)
苍翼一直闲适地坐于首位,好似真的不过是来看一场热闹,一副静观其变的神情,唯有眼底一抹不易觉察的波澜一瞬而过。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记得那一百鞭子笞在那人身上血肉崩开的模样,一鞭一鞭宛如笞在他心头,一捧心头血随着他身上刺目的伤口一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那个清逸的弟子隐忍着巨大痛苦仍是平静视他,那份平静激怒了他,暴怒和痛惜不停撕扯着他,使他终于没有冲过去自杜扬手中夺过鞭子,也终于没有在鞭刑结束时将气息奄奄的他拥入怀里。
看着莫良,白鹏不由嗤道,“当时那人代为受刑的理由是圣主失察,下属之责,敢问莫二少爷,如今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莫良昂首道,“自然也是一样,圣主失察,下属之责。”
白鹏一哂,“不知莫二少爷是何时被任命了何职何责,竟然自认是圣主的下属?”
莫良唇角含笑,却是掷地有声道,“圣域右法使。”
景杰闻言抬头,虽然他决意不要莫良代他受刑,心底却还是一热。别扭了那么久,这个家伙终于答应了,到底还是答应了。
苍翼此时终于抬了抬眼皮,淡然笑道,“边成说逃便逃了,右法使的位置空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填上了。”
他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众人却明白他如此便是认下了莫良这个右法使。
莫良略一躬身,认真道,“莫良谢师爷爷成全。”
苍翼哼一声,这墨家的二小子平日里一向直呼他名字,今日竟连师爷爷都唤出来了,心道他还真是对那一百鞭子当仁不让了,面上却微微一笑,终于闲闲吩咐道,“杜扬,还愣着干嘛,咱们的右法使才上任,理应着意关照一下。”
景杰立即反对道,“杜法使,不可……”
苍翼已主位上站起,沉声打断景杰,“小子,我最见不得别人婆婆妈妈,你若再多一句废话,我就命杜扬把那一百鞭加到两百,到时候你就来为你的小朋友收尸吧。”
景杰倒真的就此乖乖闭嘴,他知道苍翼做事一向不循常理,自己这样做很可能给莫良招来更大的麻烦。
苍翼几步走到景杰面前,又道,“既然没你事了,不如去书斋给我瞧瞧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说着又回头嘱白鹏道,“小白,你替我在这看着,记住,那一百鞭子一鞭都不能少,不然我们的右法使一定会不高兴。”
交代完,一牵景杰衣袖,不由分说大步出了议事堂,在门口伺候的下人立时又将门在他们背后徐徐关上。
来到位于二层的书斋中,苍翼不过随意翻看桌上的卷册、书籍,景杰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只在苍翼开口询问时才简单作答。
议事堂在书斋正上方,隔着厚实的楼层夹板,每一下鞭笞不过如柳枝曳地般轻柔而过,那极其细微的声音和地板在受力之下的轻颤却清晰地告诉景杰,莫良此刻很可能已经皮开肉绽,只是,一直不曾听到一点点呻吟声。
景杰微微闭上眼睛,他太了解莫良了,那个家伙一定正咬紧牙关硬扛。
杜扬挥鞭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下都隐隐透着沉浑的力道。在心里默默数到三十下时,景杰终于再也沉不住气,拉开书斋的门就要冲出去,苍翼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这是他自认欠你的,你又何苦不肯成全他。”
景杰轻声道,“他不欠我什么,我也无需成全他什么。”
苍翼淡笑一下,“以墨家二小子的脾气,他挨这些鞭子,伤的顶多是皮肉,若是你不计后果去阻止,那时,伤的怕就是你们的情谊了。”
景杰站在门口,他心里亦很清楚,莫良表面看来爽朗不羁,可是他心里的小别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正失神间,可人快步进来,满面忧虑之色,“圣主,不好了……”
景杰道,“你别急,慢慢说。”
可人这才又道,“刚刚来了几个人自称是白府张妈的家人,全都跪在门前不肯起来,说是请圣主给他们做主,口口声声要让害死张妈的凶手血债血偿。”
景杰以手扶额,苦笑道,“清浯果然激怒了他,他下手还真是快。”
可人一时不明白景杰的意思,也顾不得询问,只是继续道,“今日正好是隋忆当班,他听说了这件事便马上出来安抚那些人,告诉他们张妈是被白执依家法处置的,不关别人的事。可那些人仍不依不饶,说张妈是被府外之人教唆偷窃,请圣主无论如何要为他们做主,将幕后真凶就地正法。”
景杰刚要开口,苍翼却抢先对可人道,“小姑娘,你告诉隋忆,让他派几个人将清浯和彭展都带到临水阁来,再告诉张妈的家人,就说圣主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人恍恍然点头,又看向景杰,见他没说什么,便领命去了。
景杰反身回到苍翼面前,“你想让清浯和彭展当替死鬼?”
苍翼再次悠闲坐下,不痛不痒道,“不就是一个交代么,大不了再死上一两个无足轻重的人。”
“无足轻重的人?”景杰嗤道,“对你来说,除了自己,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无足轻重死不足惜的?”
苍翼眼皮轻抬,目光清寒,却仍是淡淡应道,“是。”
“既是这样,你不如直接把我绑了就地正法给他们一个交代,省得那些人又找些别的托辞,”景杰直直看着苍翼,沉声道,“也省得不合白执的心意。”
苍翼淡然一笑,“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老子蠢,你更蠢。”
景杰执拗地看着他,声音轻缓却无比坚决,“只要我在,你休想枉杀任何一个人。”
苍翼回视他的目光,悠悠道,“好,让咱们拭目以待。”
两人在静默中彼此对视,临水阁中也是一片安静,仿佛其余诸人亦窥到此间的紧张气氛,都怀着一万个小心默默做着各自的事,只有楼上的鞭笞声依旧缓慢有序地传来。不知过了多久,有杂乱的脚步声自书斋门外经过朝议事堂奔去,稍后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但寥寥数语后便湮灭不闻。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临水阁中的沉默终于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悲号声打破。这声音景杰认得,所以在敲门声才刚刚响起时,他便一把拉开房门。可人站在门外,还没来得及开口,彭三邦已经一头冲进来,扑跪在景杰面前大放悲声,“圣主饶命……圣主饶命……”
景杰默然低头看他。
彭三邦见景杰不说话,悲声更甚,双手抱住景杰的腿道,“都是犬子不好,给圣主添麻烦了,全怪我管教无方,圣主要罚就罚我吧,只要圣主肯留犬子一条贱命……玉笙寒我不要了,如果圣主还嫌不够,我……我这条老命也可以不要了……”
景杰低声道,“彭掌门,你起来。”
彭三邦仍是跪拜不起,呜咽不停,就差给他磕几个响头了。
景杰又道,“我从来没说过要你儿子的命。”
彭三邦这才抹一把脸颊上纵横的老泪,抬头殷殷看着景杰,却似仍不放心,依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景杰只得又道,“你起来吧,我保证你儿子不会有事。”
彭三邦这才颤颤巍巍站起,但甫一起身,便发觉一双眼睛正自宽大的桌案后似笑非笑地看他,心中蓦然一惊,足下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响,隋忆出现在书斋门口。隋忆看见苍翼也并未特别恭谨殷勤,只是躬身略一施礼,道,“清浯和彭展都已羁到,暂时关于暗室中,请圣主发落。”
景杰微微颔首,再看彭三邦道,“彭掌门,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做到,你先请回吧。”
彭三邦兀自跪在地上,瑟瑟不语。
苍翼道,“彭三邦,圣主请你出去,你没听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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