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浯轻轻伸手拂在莫良怀中人的面上,一张轻薄的人皮面具倏然滑落。
“张妈……”清浯呜咽道,“白鹏杀的人是张妈……”
莫良仍木然跪坐在地上,看着清浯哭着将张妈放平在地,看着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覆在张妈面上。
做完这一切,清浯又默默拥紧莫良,喃喃道,“少爷……我没死……我没死……”
莫良忽然一拳打在清浯胸口,清浯被打得跌坐在雨中,莫良紧跟着又是一拳,直打得清浯眼前发黑,就在他要躺倒在积水中时,莫良忽然伸手将他拉到自己怀中,死死将他箍在双臂间。
寒凉的雨水仍旧肆意落在他们身上,清浯却忽觉后背温热一片。莫良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落下,咬牙道,“死清浯,死清浯,再吓我,我就杀了你……”
凉亭下,白鹏轻轻拨开景杰的剑,怡然笑道,“圣主,你猜明日杜法使会怎样评断这件事?”
景杰放下剑,回身看着莫良和清浯,目中一热,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咸涩的雨水,却是微笑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只要清浯没事……只要他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打来打去,以后没这么多打斗场面了,该进入谈情说爱阶段了。
☆、扬袖向天(一)
落叶知寒,一夜入秋。
经过太过疲惫的一夜,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看着刺目的阳光,景杰腾地坐起,随之而来的却是通身疼痛。
“伤口很多,好在都不打紧。”黄夫人坐在床边,徐徐开口。
景杰这才注意到原来外婆就在身边,随即发现自己周身的伤口已被细细清理过。他昨夜蹑手蹑脚回来只简单包扎了两处较深的伤口便睡下了,想是黄夫人一早又帮他上药包扎过,大概用了些麻沸散,他竟丝毫没有察觉,更何况,对外婆,他从来都是不设防的。
“外婆……”景杰抓抓头,一时不知要如何解释他一身伤的来由。
黄夫人拍拍他的手,道,“昨夜白府的事一早就已经传遍长夏了。”
景杰知道已经无法隐瞒,故意做出轻松的口吻道,“外婆,其实没多大事,才没有外边传的那么厉害……”
黄夫人微微一笑,“你昨夜回来便一直在酣睡,你从哪知道外边都传了些什么。”
景杰自知词穷,只得嘿嘿一笑。
黄夫人敛了笑容,只是兀自握着他的手道,“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先和外婆商量一下。”
她语调轻缓,和平日里嘱他添衣一般寻常,但眸中转瞬即逝的一星水光还是映入景杰眼中。他的目光不由就此在外婆宁静的面容上迁延,细细掠过她眼角细纹,鬓边白发,景杰心中不由触痛,昨夜拼死厮杀只为一份兄弟情义,别的全都抛诸脑后,此刻看着外婆凝望他的目光才猛然惊觉,自己若真的一去不回,外婆该怎么办。
自从春日那场大病之后,景杰便觉得外婆待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近,甚至温言细语中偶有小小的依赖。那份饱经沧桑的目光默默看着他时,血脉至亲这几个字不经意便会自他心头漫过,这许多年来,他从未如此确信,外婆爱他,如骨如血一般爱他,他们的生命已经相系在一起。
心头一热,景杰躬身伏在外婆臂弯里,闭上眼睛,唇畔一丝微笑,耍赖般反复唤着,外婆,外婆……
黄夫人笑骂,“小杰,你几岁了。”说着,用另一只手轻柔地为他整理鬓边散落的头发,她虽然已上了年纪,但一双常年和药草打交道的手还是一贯的柔软细滑,纤长手指自他鬓角温柔滑过,最终抚在景杰面颊上。
轻轻枕着外婆的手臂,闻着再熟悉不过的药香,即使闭着眼睛,景杰还是可以感觉到外婆柔柔注视他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彷佛可以治愈他多年来所有的委屈和伤痛。景杰忽然鼻子一酸,几乎要流出泪来。
“外婆,”他把自己藏在外婆温柔的抚慰下,呓语一般说出心底的话,“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要我……”
“小杰……”黄夫人悠悠望着透窗而入的光束,彷佛望着过往几乎要被遗失的温暖,她静默了片刻,俯□,以自己的面颊轻贴在景杰面上,陡然生出的温度令她恍然忘记今夕何夕,“你是外婆最爱的孙儿,谁也别想把你从外婆身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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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杰终于出现在临水阁时已是午后时分,自他一进门,便觉气氛有异。
才上二楼,迎面看见可人,景杰笑着询问,“小可人,今天怎么每个人都黑着脸?”
可人一哂,“我的圣主爷,亏你还笑得出,可人今天可是没心思跟你逗笑了。”
景杰道,“白鹏来发难了?”
可人摇头,“是杜法使,杜法使很生气。”
景杰道,“杜法使不是有事没事总爱板着一张脸么,生起气来也还是一张老面孔,怎么把你们吓成这样?”
可人颇无奈地皱眉,“圣主,杜法使在议事堂等你半天了。”
景杰道,“我也正想找他呢。”说着便继续往前走。
可人急忙抓住他衣袖,略一沉吟,低声劝道,“圣主,今日你还是暂且避一避为好。”
景杰颇疑惑地看她,旋即又是一笑,“小可人难道是怕杜法使盛怒之下杀了我么?”
可人连连摇头,跺脚道,“杜法使怎么可能杀你,只不过被他那乌金软鞭笞上一百下怕还是会丢半条命吧。”
“鞭刑……”景杰重复道,他知道域规中有一条便是聚众械斗,鞭笞一百,不由又笑了,“若真只是这样,白鹏当真心慈手软得很了,我还以为他会要求杜法使以滥杀之罪发落我。”
“滥杀之罪该如何?”可人不禁问道。
“枭首。”景杰答得干脆利落。
看着可人被吓得清白的脸色,景杰和言道,“小可人尽管放心,我还没蠢到乖乖地任人宰割。”说着,拍拍可人的肩大步流星向议事堂走去。
议事堂是一间敞阔的厅堂,位于临水阁三层,登高望远,从这里望见的离水风光格外大气壮美。
甫一跨进厅堂,首先跃入景杰目中的便是一只硕大铜盆,盆中清水光可鉴人,可以清晰地看见杜扬那条声名赫赫的乌金软鞭正安静地蜷缩在水中。
杜扬本来负手站在窗前,闻声转身,面色较平日更为严肃,只是静静盯着景杰看,暂时未置一语。
景杰探首到铜盆近前细看,看见盆底隐约有些细白沉淀,再直身对杜扬道,“杜法使,域规中的鞭刑一项并未提及施刑之鞭需先浸盐水,这可是杜法使自创的么?”
杜扬颔首,“是。”
景杰道,“杜法使是觉得普通鞭刑相较我所犯之事太轻了吧。”
杜扬轻轻摇头,“不是。”
景杰看他,安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杜扬道,“他们本就背了许多血债,死了本也不足惜。”
景杰道,“既然如此,杜法使为何还要这样?”
杜扬咬字很轻,却掷地有声,“因为我很失望。”
“我本以为你比一般的年轻人要沉着冷静,我本以为你可以使圣域变得不一样。”清风掠过窗棂,铜盆中水波微荡,映在杜扬面上,显得他的瞳仁益发幽深,“可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依然是屠戮。”
景杰坦然视他,沉声道,“若我先知会杜法使,若我以圣主的身份去羁传白鹏,若我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周旋,若我肯放任清浯被吊在旗杆上遭暴雨雷击,是不是便不会令你失望?”
“旗杆上的根本不是你的朋友,那只是一个圈套。”杜扬道,“你的冒失给了别人口实,更差点害死自己。”
“我知道我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可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景杰道,“在那种情况下,若是仍然能够平心静气,步步为营,虚与委蛇,那便也不是我了。”
杜扬不再与他争论,只是轻叹一声,“圣主,你还是太年轻了。”
景杰静默片刻,忽然道,“杜法使,动手吧。”
杜扬抬目看他。
景杰唇角轻牵,苦笑一下,“昨夜我只是清浯的朋友,今日站在这里甘愿受罚的是圣主。”
杜扬又看了他片刻,才终于探身自铜盆中取出软鞭,鞭身出水,几许水花自乌金色的光晕中扑簌落下,滴在铜盆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既然圣主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今日的鞭刑也不必了。”杜扬道,“白鹏那里我会设法应对。”
“杜法使,”景杰看着他,目光诚挚,“我愿意受此鞭刑,也应该受此鞭刑。”
杜扬静默地看他。
“无论怎样,我还是应该为我犯下的杀戮受刑。”景杰道,“虽然浸过盐水,这样的鞭刑也还是便宜我了。”盯着软鞭上乌金色的光芒,他又道,“杜法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么?”
杜扬一怔,旋即轻声回道,“记得。”
景杰道,“我相信杜法使杀得必定是该杀的人,但那种感觉想必还是不会好吧。”
杜扬默然点头。
“杜法使大概不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利刃穿胸的时候,果真一点血都不会流出来。”景杰站在清透阳光里,望向窗外的舒展云天,“他没想到他会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那样濒死的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我曾对自己说,今生再也不杀人了。”
杜扬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事本就难以避免。”
“也许是吧,更何况正如杜法使所说,他们本就欠了一身血债。”景杰回首看杜扬,凄然一笑,“可是……”
“可是,因为梁霄的缘故,圣主其实并不愿看到他们死。”杜扬道。
景杰眸光幽微一闪,“杜大哥,其实你的心比谁都细,偏偏就喜欢板起一张脸吓人。”
杜扬紧绷的唇角亦露出一个和缓的弧度,以手捋过鞭稍,又有涩涩的水花飞出,“圣主还坚持受鞭刑么?”
景杰昂首,“当然,于私于公,我都甘愿受这一百鞭子。”
杜扬道,“那圣主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下手一向很重,况且,我这软鞭可不是浸过盐水便算了,我原本是准备蘸着盐水行刑的。”
景杰也不慌张,仍是和颜凝眸看他。
杜扬继续道,“如此行刑,只需三、四十下便抵过正常鞭刑百下了。”
景杰扬眉,“杜法使,你可是要徇私?”
杜扬但笑不语。
景杰道,“这么挨上三、四十下,皮肉外伤与受刑百下确实无异,但论及伤筋动骨,却远远比不得挨上百下鞭笞的后果。”
杜扬颔首,“没错,杜某今日就是要徇私。”
景杰淡淡一笑,望向窗外道,“可惜,杜法使的好意我是没福气领了。”
杜扬几步来到窗前,越窗看到白鹏正悠然向临水阁行来,他身侧还有一青衫人同行,清癯身形,少年容颜,正是苍翼。杜扬不由皱眉,与景杰对视一眼。
景杰倚窗而立,知道这顿十足十的鞭笞是挨定了,只想着不要因此又令外婆忧心才好。他的目光漫不经心落在白鹏身上,白鹏亦看到他,气定神闲地朝他挥挥手。
就在这时,一柄长剑忽然从一边的烟波蔓草中刺出,直直对准白鹏心窝,这一招算不得精妙,但力大且狠,冷眼看去便知出剑之人定是拼了全力。白鹏面上的浅笑甚至都没有被打搅到,他只衣袖一扫,以巧制拙,轻易便击偏长剑走势。
清浯一剑刺空,侧身扬手,咬牙又刺出一剑。这一次,白鹏只是长身直立悠然看着清浯,长剑在距他尚有尺许时倏然停住。
景杰看到莫良自身后扼住清浯手臂,低声不停劝慰,清浯只是不听,仍奋力挣扎,看样子势要同白鹏一决生死。莫良无奈,猛然伸手打落清浯手中的剑,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清浯安静了片刻,忽又以手指着白鹏厉声道,“报应?上天若真有报应,他当年杀妻弑女禽兽不如,为什么还能好端端活上这许多年?”
清浯这一句声音极大,景杰在窗畔都听得真切,不由又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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