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一枚养心丹,他欠下的债,清浯自然拼了命也想帮他还。许久,景杰轻轻伸手覆在莫良手上,“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莫良渐渐松开攥住景杰衣襟的手,悲伤迫得他几乎不能呼吸,“白鹏,我一定要手刃白鹏……”
景杰道,“我这就去白府,把白鹏交给杜法使法办。”
“法办?”莫良忽地轻蔑一笑,“是抽他一百鞭子还是罚他一百两黄金?”
景杰低头紧抿双唇,潮湿的雨丝湮灭在他心底,他知道,白鹏必然会说自己不过误杀了一个闯入他府中的盗贼,他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
风雨肆虐,让他再也没有办法阻止自己陷进莫测的漩涡,虽然明知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虽然理智一直告诫他要冷静,只是,再抬起头时眸中还是闪着按捺不住的清冷的光。
“我去取剑,”景杰道,“今晚,咱们踏平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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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着一身风雨,他们隔着白府精致的飞檐斗拱,目光透过厚重雨幕,看见院中高高树立的旗杆上隐约吊着一个人,那个被悬在半空的身影并看不分明,只是黑黝黝的一团,无声无息,在暗夜骤雨中,显出无尽森冷凄凉之态。
“清浯……”莫良默念着清浯的名字,似是仍不愿相信墨枫告诉他的话竟是真的,清浯真的已经陈尸白府。
景杰轻轻按了按莫良的手,触手冰凉,就像浸透衣襟的凄冷雨水。
再也无需任何语言,踏平白府便是他们此行的唯一目的。不过轻巧一跃,二人已翻过高高的院墙,置身于偌大的院落中。已近子夜,府中只有几盏寥落的长明灯远远近近隐在弥漫的水雾里,若不是旗杆上突兀的尸身,此时的白府似乎只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甚至斜斜雨丝和着院中垂柳、水畔莲花,更映衬得这里多了几许梦幻妖娆。
莫良率先向着旗杆大步走去,他手中紧紧握着刀柄,目光潮湿,一瞬不瞬盯着此时被悬在空中的昔日伙伴。不过才前行数步,景杰挥手拦在他身前。
距他们不过数丈的距离,一盏小灯徐徐点亮,现出精巧凉亭下一个安静的身影,长身白衣,一派和雅微笑,白鹏道,“没想到圣主和莫二少爷这么晚亲临寒舍,有失远迎。”
薄刃快刀似破空而出的霹雳,自腰畔倏然抽出,激得如注暴雨瞬时斜溅开来,在一豆灯光下,蒙着一层幽微红色的雨丝彷佛四下溅落的鲜血。
白鹏仍然优雅地迎风而立,似乎全然不担心正全力向他挥来的冷厉刀锋。
不过瞬息之间,携着疾风冷雨,几柄清寒长剑自四面八方袭来,剑光冷凛,在暗夜中格外晃眼,莫良的刀瞬时陷在密集的剑网里,他低吼一声,奋力持刀横扫,一众长剑就此荡开,与此同时,又有几柄剑无声无息地刺来,阻住他回刀的线路。众人僵持的间隙,一道沉郁的剑影斜刺里加入战团,穿过密集的雨幕时,发出低回的龙吟声,来势快且沉,好似千钧之力轻巧化为流水般轻柔的一式剑招,却又自有迫人的锐气,转瞬间便卷开阻住莫良的数柄长剑。
踏着积水,脚步微调,景杰与莫良背部相抵,一起面对幻影一般围攻而来的数名黑衣人。虽然才只过手一两招,二人已同时意识到,面前的黑衣人正是当年鹰翦血洗昭彰的十名顶尖高手。在数月前的龟甲征召上他们已知道影子被白鹏纳为已用,现在看来,当年这十名黑衣人被苍翼吸干内力后便被白鹏暗中全部收回府中。
“他们的内力并没有完全恢复,”景杰对身后的莫良轻声道,“所以,他们撑不了多久。”
轻轻甩掉额前的雨水,莫良微眯着双眼,目光越过眼前的一众黑衣人,依然死死盯在白鹏脸上。
不过片刻的僵持,十柄长剑便如细密雨丝般袭来。景杰和莫良分别护住对方身后,以守为攻,身前剑影刀光挥洒如网,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一众犀利的进攻悉数化解。彷佛被景杰与莫良凌厉的招式激起无穷斗志,黑衣人的攻势越来越凶猛,剑法精妙,只攻不守,招招皆直冲要害,招招皆可致命。
景杰与莫良将手中的刀剑挥洒至极致,还是步步陷落,两人的身形甚至一度被冲散,但凭借多年的默契还是迅速调整到方才后背相抵的站位,唯有这样才能有效分化对方的攻势,才能事半功倍地保全自身。
瓢泼暴雨依旧,鏖战的众人打飞一簇簇强劲雨丝,幽暗烛光下,四散飞溅的水花仿若深夜绽放的幽昙,将近在咫尺的刀光剑影涂抹上一层迷蒙不清的颜色。
白鹏此时安静地坐于凉亭中,眼前的打斗似全然与他无关,他执起面前石桌上的小巧茶壶,在青玉茶盏中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激荡的水花飞溅到他额际,竟有几许温热,他以手轻拭,看见手指上一抹暗淡的红色,鲜血的味道如暗香般,任暴雨如泼,还是渗透至他面前,尖锐地钻进心的最里面。
斑斑血迹已经覆满景杰和莫良的衣襟,有自己的,也有攻势如潮的黑衣人的。黑衣人仍在不停进攻,就算眼前便是致命的刀剑,依然不计后果地疯狂出剑,他们似乎已不是血肉之躯,俨然是没有灵魂的死士。景杰心下一寒,他曾想过白鹏定然已在府中设下圈套引他们上钩,却全然没料到白鹏竟是要他们死。
刀剑翻飞之间,景杰只听莫良轻声道,“今日,我连累你了。”
景杰回眸淡看他一眼,目光深沉,却没有半点退缩懊悔之意,干脆道,“大不了一起死。”
他的声音同样很轻,莫良听来心下震恸,慨然之气瞬时涌起,咬牙道,“好,大不了一起死!”
说话间,刀剑合璧,似汲取了暴雨中翻涌的无穷力量,再也无所顾忌地在雨幕中横扫。
一道霹雳横空而过,旗杆上吊着的黝黑身形被瞬间点亮,虽然暴雨如注,清浯死灰的面容还是依稀晃进他们眼底,他脖子上套着粗粗的绳索,早已失去生气的身体任由暴雨无情地冲刷。
滚雷由远及近,自头顶轰然炸响,景杰一个激灵,清浯孤清的尸身令他头脑瞬间空白,拼尽全力刺出玄铁剑,一时间只想将眼前的黑衣人连带白鹏一起杀个干净。
寒光冷凛的一剑同时透胸穿过两人,两名黑衣人并未立时毙命,身体下意识挣扎扭动,致使景杰的剑未能马上拔出,与此同时,侧首一人已经举剑直指景杰咽喉,景杰不及躲避,几乎在毫厘之间,只见寒光如雪横扫而至,那名黑衣人甚至没时间哼一声,一颗头颅已经斜飞出去,鲜血如注,直喷冲天。惊魂甫定,景杰才看到莫良横刀在他身侧,一双眼睛尽是腥红的颜色,眼底无尽杀气。
两人无需多说什么,再次并肩出手,水汽隐隐,残花满地,此时的风雨已尽数化为血雨腥风,凄冷地掠过每一个人心头。
四下喷溅的鲜血亦落在白鹏的衣衫上,顺着浅浅的纹路渗透蜿蜒,像素白背景下朵朵绽放的桃花。近在咫尺的阴霾血色在他眼中,尽是忧伤一片,在他从容外表下,寂寂啃噬着千疮百孔的心。招致一场血雨腥风并不是他的初衷,但暗夜中骤然弥漫的血腥气让他意料之外地乱了心神,以致忘记适可而止地挥手命黑衣人退下,以致他又像上一次那样自我放弃在苍茫血色里,任血色铺天盖地袭来,任自己亲手毁灭最爱的人。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睛,但是方才还迫得景杰和莫良狼狈不堪的精妙剑招渐渐凝滞,黑衣人的攻势明显减弱,莫良心中清楚,正如景杰早前说的,他们的内力并未完全恢复,他们果然没能支撑太久。
逐渐从劣势中逆转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白鹏,见他沉默地坐在凉亭中,盈盈握着一盏青玉茶盏,疏睫低垂,似有所思。景杰腾身跃起,扬剑率先朝他刺去,却被一名黑衣人斜刺里断了前路,另几名黑衣人也同时团团围拢过来,见此情景,二人明白此刻的黑衣人已是定要力战至死的死士,不杀光他们休想近得了白鹏的身。
一柄薄刃快刀似是只为汲血而来,在疾风骤雨中左右横扫,不多时便又有三名黑衣人倒在莫良刀下。景杰此时双手握剑,本就势大力沉的玄铁剑像困顿已久一朝出穴的惊龙,上下翻飞,削肉如泥,即使暴雨如注,一时竟也无法冲尽剑锋上的血渍。
转眼间,他们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名黑衣人。已经杀红了眼睛的莫良不由分说拼尽全力一刀凌空劈下,眼看就要将这名黑衣人从头顶直劈成两半,景杰却突然横剑在莫良刀锋前,生生替黑衣人接下这致命一击,快刀利剑相戈,一时火星四溅,莫良不及收势,一刀迫得景杰沉沉持剑在积水中向后滑行了丈余才稳住身形。
莫良知道景杰这样做必有他的原因,不由侧首看向这唯一一名还能站着的黑衣人,即使是在幽暗雨幕中,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人正是影子。
影子持剑,微微喘息着看向他们,目中依然是无悲无喜的光,但他和失了心魂的鹰翦杀手还是不同,他的眼底有一丝让人难以忽视的纯净,这份纯净在龟甲征召时便曾让莫良暗暗惊诧。
景杰几步走到影子面前,影子再次持剑对准他,虽然他此刻经脉已乱,还是一剑封了景杰可能进攻的路数,对墨玉剑法的了解似是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哪怕只是下意识举剑,依然无比犀利。景杰右手向后引剑,似是为全力一击积蓄力量,右手后撤途中左手却突然幻化为掌,暗夜流星般倏然击中影子肩胛。这一掌完全不是墨玉剑法的路数,影子猝不及防,后退数步,似想咬牙站定,但身子晃一晃,最终还是扑倒在地。
莫良抹一把面上的雨水,持刀一步一步来到白鹏面前。
白鹏终于放下茶盏,抬头看着面前锋利的刀锋。
一颗浑浊的血珠沿着泛着血光的刀刃一路滚落,叮一声滑落进尚有半杯残茶的青玉茶盏,血光在茶滓中倏然荡开,一圈圈漾开的涟漪终于打乱倒映在茶盏中的,白鹏平静的面容。
“莫二少爷,”白鹏道,此时又已是他一贯的从容语气,“白鹏何罪之有?你为何要杀我?”
莫良微微俯身,冷冷道,“我要你到地下去向清浯赔罪,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寒光一闪,景杰的剑亦已对准白鹏眉心,出手极快的一剑甚至没有打乱肆意泼洒的雨丝。
“莫二,”景杰道,“我保证他没有办法从我的剑下逃走,你想怎样处置他都成。”
白鹏微微坐正,仍是一脸波澜不惊,只是以指在青玉茶盏上轻轻弹了一下,格外清凛的一声脆响,徐徐徘徊在寂寂雨夜里。
景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知道白鹏无论用怎样的伎俩,都绝不可能快过他的剑,同时心中也有疑问,他不明白像白鹏这样的高手怎么会甘心束手就擒。
随着又一声滚雷凌空而过,忽听极快的绳索窸窣声在旗杆一侧响起,莫良立时回头去看,景杰也自余光中看到不知是谁斩断了绳索,清浯的尸身正自空中迅速坠落。不及多想,莫良已经一个箭步蹿出去,纵使此时只是一具躯壳,他仍然不要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莫良就地一个翻滚,在四溅的水花中一把接住清浯,泥水污了他满脸,他顾不得抹一把,只是一遍遍低声轻呼,清浯……清浯……
“少爷……”夹着哭音的回答忽然在他耳边响起,莫良怆然坐直,难道清浯还活着?突然袭来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地恍惚迫得他有那么一刻竟然不敢去求证这个声音的来源,他太害怕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用看也知道,怀中的人冰冷僵硬,以诡异角度倾斜的头部说明他脖颈的骨骼早已折断,这个人确定无疑已经死去。
“少爷……”又是一声无比熟悉的呼唤,莫良木然坐着,不敢想,不敢动,他生怕惊扰了这一心渴盼的声音,害怕就此真的失去多年来几乎形影不离的伙伴。
一双隐有暖意的手自身后拥住他,颤抖着紧紧拥住他,一声声少爷不间断地在他耳边持续唤着。
莫良终于回头,看到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清浯,活生生的清浯,一时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清浯轻轻伸手拂在莫良怀中人的面上,一张轻薄的人皮面具倏然滑落。
“张妈……”清浯呜咽道,“白鹏杀的人是张妈……”
莫良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