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哥哥身后,好大好大一轮满月,低低的,仿佛唾手可得。皎洁月色下,那个安静的身影黯然对着满目繁花,却是巨大的孤独。
我轻轻摘下一片新生的叶,含在口中,在明月下吹响。我吹的不好,曲子听来并不十分悠扬,但还是可以分辨出曲调。冰姐姐曾教我吹笛子,却最终被我荒废,但这支曲子却是清清楚楚记下来了。
我看到梁哥哥抬头,向着我的方向望过来,我紧张地停下,隐身在树后,见梁哥哥并没有走来,这才继续吹奏。
梁哥哥靠着篱笆坐下来,像是听得失了神,又像是陷入绵绵回忆里。
我好想走过去,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我只是躲在树丛中,默默送给他一支并不动听的曲子。
梁哥哥,梁哥哥,我在心里面说,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夏天来的时候,我在溪边看见梁哥哥,远远的,听到清脆的笑声,是小小的茵茵,坐在梁哥哥肩头,欢快地笑。我看见梁哥哥侧头,眼睛里也是润润的笑意,那样的微笑,我已多年不曾见过。
站在来来往往的人后面,我不禁喜极而泣。
我的梁哥哥,回来了。
秋天是泉溪最美的时节,茵茵已经成了我的小尾巴,如果梁哥哥不在,就会一直跟着我,山间、溪畔,甚至夫子的学堂上。
就这样,寒来暑往,梁哥哥静静地,停驻在我心间,构成生命中,最好的风景。
那一年上元节,星子异常璀璨,烟花在夜空绽放,如此美丽。
火焰突起的时候,我正和阿娘一起清理屋檐下的冰挂,跟随着纷乱的脚步,我们一起赶到梁哥哥家。
房屋早已被火舌吞没,梁哥哥不管不顾冲进浓烈的火光中。我看见飞溅的火星在夜空幻化出奇异的景象,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直到梁哥哥重新现身的一刻,屏住的呼吸才得以重新释放。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到梁哥哥面前的,一直以来,我总是安静地守在一隅,从未如此。
梁哥哥捧着一件素白衣裙,失神地看。我在他身边,轻轻唤道,梁哥哥。他一定没有听到。
我从来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尤其是对梁哥哥,对从小就深深烙印在心里的这个人。
两天后,我提着小小的包袱找到梁哥哥。茵茵在午睡,所以我们很小声地说话。
我低着头,每次同梁哥哥讲话,还是会有忍不住局促。包袱打开,是一件大红的嫁衣,鎏金的线绣着繁花,虽然并不如何华丽,却也还是异常夺目。
“阿娘一直很犹豫,”我很小声地说,“但是,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它交给你……”
梁哥哥小心捧起那件衣服,像捧着最最珍爱的宝贝。
“冰姐姐一针一线缝的,其实只差袖口上一点点刺绣了,她说想等完成那天亲自穿给你看,所以一直放在我阿娘那里。”
梁哥哥的手指一点点在嫁衣上摩搓,好像在寻找冰姐姐留在上面的任何一丝痕迹。
“我曾经看过冰姐姐试穿,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
梁哥哥慢慢低下头,把大红的嫁衣紧紧拥在怀里。
我想说梁哥哥别难过,我好想好想抱他,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好一会儿,梁哥哥抬起头,轻轻地说,翠翠,谢谢你。
梁哥哥回来后的时日,依然水一样过去。我的心中,盛满了难以言述的况味,有偷偷的欢喜,也有莫名的悲伤。
终于有一天,我十八岁了。阿娘笑说,翠翠,该给你说一门亲事了。我蓦地抬头,嫁人,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事。霎时间,一颗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翠翠姐姐”,已经出落成少女模样的茵茵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在门口向我招手。
我走出房门,看见梁哥哥在茵茵身后,微笑着看我。
茵茵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夹带着怡人的香气递到我手中,“我自己做的香薰,是翠翠姐姐最爱的水仙花香,送给你。”
我接过香薰,轻声道谢。
“翠翠,”我猛然抬头,有些怯怯地看着梁哥哥。梁哥哥笑一笑,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么?”
我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阿娘从屋里出来,笑着说,“翠翠这孩子,从小就知足的很,有回我问她想要些什么,结果她说什么都不要,就是想看看山的那一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阿娘却继续打趣说,“回头给她找个山外的婆家,山的那一边,让她看个够。”
我的头低得更厉害,竟然不敢看梁哥哥的眼睛,只听见梁哥哥客气地同阿娘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那日下午,我正在溪边闲闲地走,忽然迎面遇到牵着追风的梁哥哥。
梁哥哥对我笑笑,“翠翠,有时间陪我上山一趟吗?”
我甚至还没明白梁哥哥的话,已经忙不迭地点头。
梁哥哥握住我的手,轻轻一带,我已经坐在马背上,梁哥哥也腾身上马。追风的速度好快,我只觉得山石、林木飞一般向后掠去,不多时,我们已经来到山顶。
山顶寒风阵阵,我们脚边,甚至就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望着茫茫山川,刚刚还在身畔的溪流此时看来就像一条小巧的缎带,潺潺绕过小得如蘑菇一般的炊烟袅袅的人家。
“太美了,梁哥哥,太美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在山顶欢呼雀跃。
梁哥哥信手脱下自己的外衫为我穿上,我一颗心砰砰跳,只是乖乖地由他安置。
梁哥哥笑笑说,“还有更美的,你不但可以看到山那边的样子,还可以看到天边是个什么样。”说着,梁哥哥伸手环住我的腰,纵身跃起,彷佛腾云驾雾一般,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我们居然已经上到一株十余丈高的冷杉顶端。
坐在不停摇摆的树枝上,我紧紧抓着梁哥哥的手。梁哥哥,别松手。
翠翠,我不松手。梁哥哥的声音就在耳边,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徐徐的呼吸。
我终于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让我屏住呼吸。
不同于方才远山含黛的泼墨山水,在这样极致的高度,暮色四合的天与地,尽收眼底。前方正是落日熔金,万丈霞光铺天盖地,穿透层云,直落到水天一线的天边。眼底,山峦叠着山峦,人家外还有人家,极致处,暮天寒碧,云断水茫茫。
“梁哥哥,”我终于怔怔地回头,“谢谢你。”
梁哥哥望着长天静水,轻声说,“我常常带茵茵到这里来,这样大气的天与地,无论心中有多少事,都可以立时放下。”
经年而过,岁月并没有在梁哥哥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眉目,还是那样好看。我心中第一次升起一个念头,如果一定要嫁人,我只愿嫁与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那晚我回到家时,天已黑透。门前,意外看到长林。长林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低着头,将一个什么东西放到我手中,一溜烟跑掉了。我摊开手掌,是一只小巧的同心结。
那日之后,长林便常常到我家来。以前他便是家中的常客,阿爹、阿娘都很喜欢他,现在来得更勤了,汲水、砍柴,几乎揽下所有的活计。我一直想和他说清楚,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爹是个率性的人,一天当着长林的面,说,你们也不小了,不如定个日子尽快把事办了。长林自是满心欢喜,我的手一抖,才洗好准备晾晒的一捧衣服,全掉在地上。
那天,我把长林叫到门外,将同心结还给他,轻声说,对不起。
长林是单纯善良的人,并没有责怪我,倒是阿爹,暴怒起来,他不明白,泉溪的年轻人里面有哪个能比得过长林。到底阿娘心细得多,将我带回房,细细询问,我却什么都不肯说。
阿娘叹息一声,“孩子,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怕他看不上咱们家女儿。”
我心里蓦地一惊,原来自己的心思早被阿娘看穿。
阿娘见我紧张的样子,拍拍我的手,笑了,“不怕,明天阿娘去探探他的口风,我们家女儿漂亮又能干,多少人做梦都想娶回家做媳妇呢。”
我心里七上八下,拼命摇头。
阿娘说,“我有分寸的,翠翠放心。”
阿娘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我躲在房里,连窗纱也不敢拉开。成为梁哥哥的妻子,这是什么样的奢望,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一颗心小鹿一般,既盼着阿娘回来,又怕她回来。
枝叶上的露水还未褪尽,阿娘便回来了,自她的脚步声响起那刻,我便知道了结果。
是啊,我不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女孩,凭什么,凭什么奢望做他的妻子……
阿娘说,她只是暗示想把亲戚家一个十八岁的侄女儿说给他,他直言拒绝,竟全没有往日里的温和,绝无回旋的余地。
今生今世,我想,配在他身边着红裳的人,终究只是冰姐姐。
这之后,我很久没见过梁哥哥。梁哥哥是何等聪明的人,我怎么还有颜面再见他。
数月之后,正是秋忙,我提着食盒去地里给阿爹送饭。远远就听到一阵雀跃的欢呼声,长林看见我,老远向我挥手,“水渠通了,水渠通了……”
我一听,几乎也兴奋地跳起来,几步冲到欢呼的人群边。要知道,泉溪地处山谷,因地势气候的原因,不是涝就是旱,这些年,一直是梁哥哥带领大家沿着山麓开凿水渠,不但可以引下山顶的雪水,还可以在涝年疏导洪水,实在是关乎村中老少的头等大事。
人群正中,梁哥哥正被兴高彩烈的众人簇拥着高高抛起来,随之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梁哥哥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脱出来,一眼看到我,依然笑容满面,“翠翠,这阵子都没见你。”
我红着脸,低下头。
梁哥哥的大手抚上我的头顶,笑着说,“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快去吧,你阿爹估计一早就饿了。”
我依然红着脸,梁哥哥的随意却让我瞬间安心,我和他,原来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
梁哥哥转身离开时,我喊住他,急急忙忙从食盒中取出两只苹果,递过去。
梁哥哥笑着摆手。
我这才意识到手里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再坚持,准备将苹果收起来。
梁哥哥忽然歪歪头,竟有一点点孩子气,“……那一只我可以拿走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回换梁哥哥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只苹果很漂亮,我想带给茵茵。”
我这才会意,赶紧将那只被选中的苹果递给梁哥哥。
梁哥哥接过去,开心地笑起来,道声多谢转身离开。
看着他将苹果抛起又接住,小孩子一样把玩的背影,我想,能够得到他那样子的宠溺,真好。
转眼间,我二十四岁了,早已到了一个让家人尴尬的年龄。
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很多,我却始终不肯点头,执拗地守着心底里那份卑微的感情。
阿爹终于第一次动手打了我。那记响亮的耳光甩到我脸上时,我心中竟然感到一丝安慰。我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样不堪,至少,我对得起自己的心意。
阿娘哭着说,翠翠,你怎么就铁了心呢。
阿爹青着脸,只搁下一句话,你和他根本就是两样人,你还在做什么梦,做什么梦……
看见阿爹转身时颤抖的肩膀,我哭了。
我没有做梦,自十八岁之后,我便不再做梦。可我只是想每天能看他一眼,我只是想一直做他那个,卑微地念着他的邻家女孩。
秋寒伊始,我们早早地在夫子家围炉。
阿牛小我好几岁,却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阿牛笑谈自己是泉溪最英俊的男子,几个小妹笑着扔他花生壳,却忍不住开始七嘴八舌评说谁才当得起这个头衔,每一个名字被提出来,总会出现反对的声音,直到不知谁说出梁哥哥的名字,一群年轻的男女,立时安静,竟再没有一个人反对。我低下头,又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悄悄退出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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