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傜,”冰行唇畔现出一丝讥诮,“你还真以为你是世人眼中清心寡欲、圣手仁心的黄夫人么?咱们两人根本就是一类人。”
黄夫人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我跟你怎么可能是一类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芯儿。”
“你那个乖外孙景杰呢?别告诉我他的失踪跟你无关,” 冰行健道,“难道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芯儿?”
黄夫人脸上现出淡淡的凄然,“小杰和芯儿在一起,他们谁也不会孤单。”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很快,很快,咱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冰行健终于缓和了语气,笑一笑,“你本来一样可以要挟梁霄,可以让他去杀赤鹤,即使茵茵已经……”
“梁霄已经付出了他的代价,”黄夫人冷冷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现在只想要盏七和赤鹤的命,而且,一定要让赤鹤死在前面。”
冰行健道,“你是想让盏七同样尝尝失去挚爱之人的滋味?”
黄夫人点头。
冰行健道,“她害死你女儿,你应该杀她儿子才是。”
黄夫人哼一声,“她给自己的儿子下石柟,服重水寒,这种女人根本不配做母亲,她在意的只有赤鹤一人而已。”
冰行健饶有意味地笑一下。情是死穴,他一直都知道,他之所以能在圣域安身立命到今日,自认也全是归因于他的无情。
黄夫人冷冷笑一下,“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当年若不是你为了拉拢墨鹭,故意放消息给盏七,他们恐怕早就成亲了。近在咫尺而不能相守,也算是她的报应。”
冰行健身子稍稍前倾,微笑道,“咱们也算是殊途同归。”
黄夫人却不看他,只淡淡道,“殊途同归?我可不敢当。”
冰行健道,“你这又何必,你我毕竟已经合作了十年。”
黄夫人道,“这些年我帮你保存颜渊的尸身不过是践行我的承诺。”
冰行健道,“没错,当年你要的是景宸天的命,我要的是颜渊的血,但你当真只是为了实践承诺么?”
黄夫人看着跳动的烛火,一时没有回答。
“你的帐可是算的再清楚不过,你深知我和白鹏谁也不信任谁,都不可能为对方滤毒过血,这些年,眼睁睁看着那株植物里的圣血就是没法得手,”冰行健微微眯了眼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傜,你真是深谙此道呢。”
黄夫人道,“小杰得到圣血不过是偶然。”
“偶然?”冰行健冷笑,“想来即使那孩子没有误饮重水寒,也还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需要圣血续命。这些年你处心积虑拉拢梁霄,为的就是这一天吧。说实话,以前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黄夫人静默地端坐在桌前,眼底有烛火跳动。
“这些天我把许多事情放在一起,终于想通了,原来,偌大个圣域,执事、法使、各大门派,还有像梁霄那样的高手,都被你一个妇人给耍了。”
冰行健起身,缓步踱到黄夫人面前,继续道,“当年,你明知景宸天中意的人是肖湘,但为了成全你女儿,用碧落交换,让鹰翦去取肖湘的命,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诈死逃过一劫。后来,景宸天知道真相不顾一切去找肖湘,又是你,利用盏七制造离水疫,让那个你口中的负心人葬身离水。”
黄夫人只是淡然回道,“我不过一寻常妇人,何德何能制造离水疫。”
冰行健抚掌道,“说的好,没错,是我告诉盏七,当年借她的手给梁霄下离心散的人是颜渊,害死程风的真正元凶也是颜渊,所以她精心策划了那次事件。至于景宸天,大概是顾念盏七曾经救过肖湘,又或者是因为一向敬重程风,总之,他答应帮盏七将颜渊引到离水大堤上。设好的陷阱,孤注一掷的一击,还有抱定的同归于尽的心,颜渊最终会死在那个女人手里,也没什么好奇怪。”
黄夫人道,“冰掌门的权谋真是无人能及,自己未用一兵一卒便达成所愿。”
“我刚才说的不过是颜渊之死,可不是离水疫,”冰行健笑道,“而且,恐怕这世上任何权谋都比不过一个妇人恶毒的心。”
黄夫人敛然而坐,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手指却不由悄悄捏住自己的衣角。
冰行健道,“离水大堤左右两侧各有两条赤练锁拴住闸口,盏七不过按照计划用茗眉刃割断其中一侧锁链。当颜渊进入陷阱后,景宸天其实已经全身而退,本来他马上就可以和肖湘一起离开圣域,只是,他在大堤下遇见了小傜你,或者说你一直在那里等他。”
黄夫人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当年,暗夜中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拍打着她的心。
冰行健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景宸天的武功已经被苍翼废了,你自己动手杀他也不过易如反掌,你却偏偏如此大费周章。”
黄夫人道,“无论我自己出手,还是买凶杀人,景宸天都算是死在我的手上。”
冰行健挑眉,“你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
黄夫人道,“我要他死,却不要他死在我的手上。”
冰行健又笑了,“是因为紫芯吧。”
黄夫人的手指捻着衣角,捻到指甲刺破了自己的皮肉。她一直记着,紫芯用最后一口气求她,求她不要伤害景宸天。
她的前半生一如任何一个寻常女人,闲雅,温和,热切地爱着自己的孩子,而后半生,干干脆脆的,全是恨。她眼中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女儿,在多日神志不清后好不容易恢复一点意识,竟然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就是求她不要伤害那个负心人。
冰行健继续道,“景宸天确实不算死在你的手上,因为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告诉他,另一侧的赤练锁已经用钥匙打开了,当时不过是虚扣着。”
烛泪垂落,灯芯突兀的立在中间,烛火突突跳了起来,将室内映得忽明忽暗。
冰行健俯身在案上,盯着黄夫人微闭的双目,“你最精的是医术,看得最透的却是人心。看透了一个人的心,要他生,要他死,要他甘心被你所用,不过如挥一挥衣袖一样简单。”
“什么都被你料到了,”冰行健直起身,转而看墙上深深浅浅的光影,继续道,“断了一侧赤练锁,闸口顶多开一半,足以完成盏七的计划,却不至祸及旁人,但是,如果两侧都被人动了手脚,闸口大开,那时刚好连日暴雨,坝里早就蓄满了水,后果怎样一想便知。”
黄夫人衣角隐约现出斑斑血迹,她本来清秀的眉微微蹙着,额角浅淡的皱纹在跃动的光影里越发明显了。岁月和仇恨正一点一点啃噬着她。
“他没有武功,也没准备苟且逃生,就像当初离开你女儿一样,毅然决然赶回大堤,”冰行健摇头,“你把时间拿捏的那样好,他怎么赶得及阻止,盏七已经动手,闸口已开,洪水铺天盖地下来,景宸天,只能像一根稻草般沉入水底。”
黄夫人猛然扬手,衣袖挥灭了桌上的烛火,她的眉目完全隐入黑暗中,只余轻微的喘息声。
冰行健却笑了,“世人都说我无情,冰某却自问狠不过小傜你啊。”顿一顿又道,“那场洪水足足半个月才散去,摧枯拉朽般冲乡过野,一夕之间,良田变炼狱。你不过为了一个人,却让几千条无辜的性命为你女儿陪葬,这样的买卖,我鹰翦还真的做不来。”
“够了……”黄夫人终于开口。
“还不够吧,”冰行健似乎意犹未尽,“你深藏不露十年,却有法子让盏七、赤鹤、梁霄一个个争着抢着替你去扛下这桩天地不容的悬案,实在不是一般的高明。”
即使是在黑暗中,冰行健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黄夫人微微颤抖的衣袖。
“你的心还是会痛吧,”冰行健最后道,“人一旦迈出第一步,就再也停不下了,沾在手上的血,你以为还能洗得净么?”
暗穴的风呼啸而过,冰行健的声音飘散在风里,一字一字,却分外清晰。
“仇恨是宿命,一旦开始,永世也别想翻身……”
☆、昭彰云隐
长夏城北有一处开阔地,时值晚春,已是草木丛生,繁花点点,只是由于平日无人打理,加上鲜有人来,这里虽有烂漫春花,还是显出荒芜萧疏的景象。草木深处,是一座高大的二层楼台,虽然略显衰败,但建筑简约敞阔,数根粗大楠木高高伫立直挑檐角,在微薄的晨雾中,自有浑然气势。
杜扬信步来到楼台前,抬头望向楼前的一副牌匾,牌匾上已满是尘土蛛网,密实地遮住后面的字。他自怀中取出软鞭,轻轻扬起,软鞭携风擦过,灰尘蛛网悉数落去,几个乌金大字随即现出。
“昭彰台。”杜扬轻轻念道,眼底竟有些湿润。
“我听说昭彰引曾经出现。”一个声音在杜扬背后悠悠响起,沧桑却戏谑。
杜扬猛然回身,来人已经离他极近,他竟然没有发觉,手心不由渗出冷汗。
苍翼双目含笑,上下打量杜扬,“你就是当年边成身边的小跟班?”
杜扬立于原地,静静看着眼前的这张面孔,似乎比十年前更加年轻了些,只是,也正因如此,年轻面孔后咄咄的目光,却更显苍老。
苍翼不待杜扬回答,径自走进木楼,生满青苔的地板发出吱吱声响,他随意向后招手,杜扬领会,随即跟了过去。两人走上木制楼梯,咿呀声更甚。清晨的阳光透过木板缝隙,一条一条打在斑驳阶梯上,让这座陈年楼台更显出苍暮的味道。转身之间,他们已来到二层敞阔的平台。平台很大,可以同时容纳数十人,一半遮蔽在挺峻的檐角下,一半曝露在外,直面前方一大片开阔空地。
苍翼驰目四望,出了一会儿神,才向平台右侧走去,一直走到扶栏处。距扶栏不过丈许,高高矗立着的似乎是一棵遮天巨木,要数人合抱才能围拢,表面上层层绕绕地布满爬山虎,他们只能仰起头,才能看到它直穿云端的顶部。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云顶呈现灰白色,云朵状的浮雕,在雾气后逐渐透出的碧蓝天空下,显得十分宁静端肃。
苍翼看了好一会儿,才仿佛自言自语道,“上一次刻名字上去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年前。”杜扬沉声答道。
“那上面一共刻了多少个名字?”苍翼又道。
“十二个。”杜扬再次答道。
苍翼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好一个云隐,谁能想到如今成了这般怪模怪样。”
杜扬沉默地看着满目碧绿的爬山虎,轻轻探出身子,伸手扯住一截藤蔓,稍一用力,一大片爬山虎便被拽了下来,斑斑点点地露出里面苍白的磐云柱。
“你可知道这云隐在这里多少年了?”苍翼又问。
杜扬道,“边大哥曾经跟我讲过,算来,到现在应有五十余年了。”
“五十二年。”苍翼悠悠道。
在圣域,没人比他更熟悉云隐,他看着它落成,他亲手刻上第一个名字,也是他,亲手毁了它。
圣域这两个字,现在看来,就像一个讽刺,但是,它曾经有它存在的意义,它曾经有过无比坚韧的信念。昭彰台,云隐柱,就是这个信念的依托。
“藏于浮云隐于世,我曾是这样听说的。”苍翼忽然笑道,“可事实上,把名字刻在这上面,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惩罚,不可饶恕的罪,从此就成了永生永世的墓志铭。”
杜扬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苍翼又道,“它落成时我才只有七岁,可是直到我三十岁那年,才第一次有名字被刻上去。”
杜扬道,“边大哥告诉我,刻第一个名字上去的人,就是你。”
苍翼戏谑地笑一下,“他有没有对你说过,最应该被刻上去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名字?”
杜扬不理他的说笑,仍是一丝不苟的表情,“边大哥只是说,是你创造了圣域,也是你成就了云隐。”
苍翼还是笑,却忍不住吸吸鼻子,昭彰台上湿润的气息,他已多年不曾感受过。偶尔有风吹过,爬山虎的吸盘稳稳吸在磐云柱上,枝叶轻轻摇曳,露出些许苍白色的纹理。
薄雾散去,苍翼再次高高仰起头,看横亘在顶端的那块云石。他以前最喜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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