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良失神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不是……不是的……”清浯挣扎着道。
“清浯,”莫良的声音像浮在云端,“你相信茵茵失踪的事和他有关吗?”
清浯怔怔看着他,一时没明白。
“小时候,我觉得他像一座山,威武,却不沉重,他也打我,但是,完全不一样。”莫良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喜欢往赤鹤叔叔那里跑,他并非全然不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我老早就知道,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他其实一直都很纵容我……”
莫良侧身坐在地上,斜斜倚着床沿,好像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他自小就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可他跟墨鹭的关系并非一向不好。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玩起来不分轻重,一次从房顶纵身就往下跳,刚好墨鹭从下面经过,慌张伸手接住他,吓得连骂他都忘记了。那一回,他伏在墨鹭怀中听到的砰砰的心跳声,曾让他暗自怀念了好长时间。
莫良垂下眼睛,“可是现在,他恨我,我也恨他。”
清浯看着莫良黯然的样子,忽然明白了,感情越重才会伤得越深吧。他知道,这几日,莫良一直想弄清楚墨鹭和茵茵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莫良大概终于直接问了,而墨鹭估计也回答了,只是他们用的都是彼此不能接受的方式。
“如果墨执说和他没关系,你会相信么?”清浯问。
莫良没有回答,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只要你说不,我就相信,我一定相信。只是墨鹭没有说,他不肯解释,甚至连敷衍都不愿意。莫良觉得一颗心虚弱的像要衰竭一样,砍中他的刀,漠然的眼神,还有,离水上停顿的手,一次又一次伤到他,让他最心寒的不是流血的伤口,而是渐行渐远的,那个曾经一把接住他的怀抱,山一样宽厚的怀抱。
莫良仰首,深呼吸,似乎想要将一切不开心的事赶走。当他再看向清浯时,凄然隐在眼底,已是他一贯的散漫神情。有些事情,要么甩甩头,将它们忘记,要么深埋心底,永不提起,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莫良侧过身子,重新盘膝坐在地上,“想必金疮药起作用了,这会儿话说得利索多了,要是还有劲儿,就跟我说说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不待清浯开口,莫良将手撑在脑后,又自言自语道,“不知景杰那小子死哪去了,我在这关禁闭,他居然连个脸都不露。”
清浯本来已经止住哭泣,听了莫良的话,不禁鼻子一酸又要哭出来。
莫良看他的样子,立时紧张道,“你忍一下,我再去找点止痛药回来。”
清浯急忙道,“不是的,少爷,我不是伤口疼。”
莫良白他一眼,“那你呲牙咧嘴的干嘛?”
清浯支吾道,“景杰……景杰……”
“你倒是说啊,他怎么了?”见清浯吞吞吐吐的样子,莫良心下又生出几分紧张。
“景杰也失踪了……”
莫良几乎跳起来,“你再说一次,景杰怎么了?”
“景杰失踪了。”清浯的声音软绵绵的,又是心痛又是害怕。
莫良一时怔住,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清浯抹一把眼角的泪水,缓声道,“我去他家找他,敲了半天门黄夫人才出来应门,却只是将门打开一条缝,说景杰不在。我再问她景杰去哪了,她竟直接关了门,任我在外面怎么叫也不理。”
“然后呢?”
清浯继续道,“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急急忙忙去了赤执府上,家丁说已经两天没见过景杰了,本来他每日都要来给梁霄换药的,他们也觉得奇怪呢。”
莫良眉头深锁,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
“后来我又去找海湾,指望她能有景杰的消息,结果正赶上梁霄杀到紫府,一团混乱。”清浯轻轻叹息一声,几天而已,好像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忽然全乱了套。
“他的手伤成那样,怎么闯紫府?”莫良问。
清浯道,“我被拦在府外,但听说梁霄根本没有拔剑,只是劫持了紫执才满月的小儿子,想要交换茵茵。紫执虽然心急如焚,却怎么也不肯说出茵茵的下落。”
紫麟长子幼年夭折,膝下只余一个小女儿,这一年又得了个儿子,自然爱得如珠如宝,挟持了这个孩子,自是一下戳中紫麟软肋。莫良深知以梁霄的性情,一定不屑于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相挟,想到这,不禁摇摇头,心道,若此事属实,梁霄真是疯了。
“不过我还听说,梁霄并不是真想伤害那孩子,他也是没办法了,据说紫氏一个莽撞弟子偷袭梁霄,不知怎么一剑走偏,眼看就要刺中那孩子,还是多亏梁霄舍身相救才化险为夷。”清浯停顿一下,又道,“后来,墨执和赤执赶来平息了这件事,只是,还是没有茵茵任何消息。我没想到的是,等我好不容易见到海湾,才知道她竟也一直没见过景杰,我们都觉得,景杰的失踪也许和茵茵有关。”
莫良点点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清浯,你休息吧,我得好好想想这些事。”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
“少爷,”清浯急道,“你千万别……”
“别再惹老家伙生气是吗?”莫良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替我挨鞭子,学乖谁不会。”顿一顿又道,“不过,你今日受的苦,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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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良从房中出来,在回廊里信步走。橘色的夕阳在地上形成一圈一圈的光影,他追着斑驳的影子,一步一步走下去,好像,只要这么走下去,就可以回到过去,没有疏离,没有淡漠,也没有伤害。那个时候,好像每一天都是瓦蓝天空下橘色的阳光,眼睛眯成一条缝,纵情大笑。
莫良静默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一个青葱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莫良……”海湾纯净的面庞被镶上一层金色,有种宁静的美。
莫良茫然看她,他竟然没听到她身上一贯的碎玉声,没发觉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海湾抬手,轻轻抚在他胸前的衣襟上,那里还留有花朵一样的血迹,腕间清清脆脆的响声在他面前悠悠回响。
莫良下意识握住海湾的手,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耳边,晃一晃,又晃一晃,那样清脆的声音,让他感到一丝宁静。
海湾的目光柔柔的,像橘色的阳光。
莫良终于笑一下,放开她的手。
“你还好么?”海湾轻声道,“你大哥都告诉我了。”
莫良眯起眼睛,看阳光中飞舞的柳絮,没有说话。
“景杰的事,清浯应该已经跟你说了,”海湾故作轻松笑一下,“你也知道,他是个机灵鬼,肯定没事的……”
莫良挥手挡开飘舞的柳絮,忽然凑近海湾,直勾勾盯着她看。海湾被看的有些局促,话说了一半,便怔怔地不再做声。
莫良终于开口,“叮叮当当的,你就不烦么?”
海湾下意识看看自己腕上的碎玉,一下没反应过来莫良话中的意思。
莫良又道,“还有,以后不要装温柔,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这回,海湾终于回过神来,双眉一挑,探手去揪他的耳朵,莫良拧身躲过,不忘向她得意地笑。
海湾错步,又要出手,却忽然稳住身形,向莫良身后道,“清浯……”
莫良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身后只是悠长回廊,半个人影也没有,马上发觉自己被骗了,紧接着哎呦一声,海湾已经伸手扭住他的耳朵。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海湾唇角轻扬,“莫二,找死。”说着,手下加劲,莫良吃痛,整个身子都被拽得佝偻起来。
海湾正痛快地看着莫良叫苦不迭,一阵轻柔笑声忽然自身后响起,“海湾,干的好。”
海湾猛然回身,看到盏七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一时慌乱,扭住莫良的手竟僵在那里忘记松开。莫良的头几乎撞到廊柱上,忽然看到盏七,也咧着嘴愣了一下,马上又继续高声呼痛,海湾这才将手收回,不好意思地向盏七微微躬身施礼。
盏七笑吟吟道,“日后我要是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媳妇该多好,可就不愁治不住这个臭小子了。”
海湾知道盏七一向不拘礼,却也没料到她竟会开这样的玩笑,不由红了脸,低头不语。
莫良揉揉耳朵,不理盏七,只是牵了海湾的手,“咱们走。”
海湾低声道,“莫良,别这样……”
盏七不经意般站到莫良面前,堵住他的去路,依旧笑意盈盈,“良儿,急急忙忙要去哪,听说你今日气得你爹动了家法?”
莫良不肯看她,兀自转身,对海湾道,“咱们走这边。”
“良儿,”盏七又道,“你若是没话跟为娘说,大可走你的,但是得把海湾给我留下来。”
莫良终于开口,没好气道,“你想干嘛?害得景杰中毒、茵茵失踪,还觉得不够么,这回又要耍什么花样?”
海湾轻轻拉了一下莫良的衣角,但是她很清楚莫良的脾气,知道自己没法阻止他顶撞盏七,因而只是尴尬地站在他们母子中间。
盏七却不急恼,习惯性地探身在莫良脸上捏了一把,“臭小子,怪不得你爹要打你,你的倔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说罢,又看向海湾道,“海湾,你别多心,可巧看到你,只是想请你帮忙稍一句话给梁霄。”
海湾道,“夫人想让海湾稍什么话?”
盏七敛去笑容,一字一顿道,“我的丫头旋儿中了离心散。”
莫良看着盏七,满脸惊讶,“你知道旋儿的下落了?她在哪?”
海湾不解,“旋儿不是经常跟在夫人身边的那个姑娘吗,她……”
“茵茵失踪时就是和她在一起。”莫良解释,转而又对盏七道,“旋儿在哪,是跟茵茵在一起吗,她们没事吧?”
迎着莫良热切的目光,盏七只是缓缓摇头。
莫良的神情渐渐凝重,“到底是怎么回事?”
盏七道,“方才旋儿忽然出现在我房中,只是她中了离心散,我已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任何话。”
莫良听罢,也不多言,侧身绕过盏七,大步向内宅走去。
“良儿,”盏七道,“你不必去,旋儿已经死了。”
莫良蓦然回头,“什么?”
“旋儿死了,”盏七仍是一脸平静,“因为离心散,她企图杀我。”
“旋儿死了……”莫良木然站在橘色光影里,轻声重复盏七的话。
盏七看见莫良眼底的悲戚,不由伸手轻轻抚在他头上。
她喜欢对莫良笑,也时常有些亲昵的小动作,可是,她很清楚,她并不是一个温柔体己的母亲。她的感情明明在那里,沉沉的,厚厚的,可是她说不出,也做不出,甚至还会下意识隐藏,即使,他的欢乐与忧伤,他成长中的一点一滴,都深深印在她心里。或许,自那人之后,她便再也不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表达爱,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
“旋儿死了。”莫良喃喃的又说一次。
盏七点头,她面上只是浅浅淡淡的神情,没有悲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片刻沉默后,莫良歪歪头,盏七掌心一空。他一如既往,刻意同她保持距离。
“杀她是唯一的选择么?”莫良冷冷地问。
“是,”盏七回答得异常干脆,“离心散,见血方休。”
莫良木然站着,心里一时很冷很冷。他对旋儿并无特别的感情,那是个温婉的女孩,可惜跟盏七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大会真诚地笑,但是,他的心仍然很痛很痛,说不清,道不明。
莫良转身,又开始追着回廊里斑驳的影子,一步一步走下去,默默走了几步,停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一个孤单的背影,轻声道,“海湾,你去吧。”
☆、黄雀在后
夕阳褪尽,星子满天。
梁霄抬头,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红木匾额上苍劲的“议事堂”三个字还是一下跃入眼帘。
这个地方,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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