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了一阵,仍是一无所获。看着烟瘴雾气,茫茫水流,景杰想起小时候,一次在树林里迷路,正无措时,一回头,看到前来寻他的外婆,那般瞬间的安心,直到此时仍能真真切切回想起来。念及此,他下意识回头,虽然明知外婆此时不可能凭空出现,还是深深凝望来时的方向,目光越过雾霭笼罩的水面,又看到外婆送他出门时的神情,只是,和记忆中让他安心的目光完全不同,竟是死别一般的绝然。
水流越来越湍急,那个绝然的目光让他有瞬间的失神,待醒觉时,圆木已行至一处崖壁。
十数丈高的崖壁陡然出现在眼前,喷薄而下的瀑布扬起高高的水沫,眨眼间吞噬了景杰脚下的圆木。激流纷扬,景杰根本睁不开眼睛,情急之下,他足尖一点,在坠落的圆木上借力,一招隔岸飞花轻灵地使出来,身体一晃便冲出瀑布,本能地随手抓去,居然刚好抓住瀑布旁一条粗壮的藤蔓。景杰挂在藤蔓上,在空中摇晃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背上已惊起层层冷汗。他沿着藤蔓,几个纵身,不几下就回到崖顶,坐在地上喘息了许久,才忽然想到那个藤蔓有些不对劲。
景杰起身,又回到水雾中,再次顺着藤蔓向下爬去,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那株藤蔓曾被攀爬过,每隔一段间隔,就有枝叶被压平或者脱落的痕迹,他按照握痕比划了一下,从痕迹上看,对方比他的手掌小上一圈,握痕又深又重,显然,那个人攀爬时非常艰难,甚至好几次脱手下滑,景杰的心一瞬间几乎要跳出来,茵茵,一定是茵茵。
回到崖顶,景杰拼命呼喊茵茵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可是,回答他的,除了水声,还是水声。他曾经在墨府亲眼看到茵茵使出隔岸飞花,身姿轻巧,那一招用的甚至比他还要好,而从藤蔓上的痕迹判断,茵茵应是受了重伤。
景杰的心紧了紧,他知道,茵茵不可能走远,没有回应,很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丧失了呼救能力。从藤蔓尽头处开始,景杰一边呼喊,一边仔细搜索,不肯放过一点点蛛丝马迹,他知道,茵茵很聪明,既然她可以从悬崖下爬上来,就一定会留下求救信号。
天完全黑透,终于再也辨识不清景物,只好暂时放弃寻找,景杰又急又累,却不敢大意,他很清楚,百里源在白天尚且危机四伏,夜间就更加危险。他爬到一株高高的树上,准备先挨过一夜再做打算。他仰靠在粗壮的枝干上,从凌乱叶间,竟看到许多闪亮的星,无比静谧悠远。景杰不禁想,茵茵是不是正在附近,无助地看着同样的枝叶,同样的星空。想到这里,一颗心忽然狠狠地痛起来,他不明白,那样子的无助,自己怎么会如此感同身受。
星子很亮,景杰低头,脚下依然漆黑一片。他觉得万分疲惫,只想沉沉地闭上眼睛,可刹那间,竟发现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有一颗星子挂在树间。景杰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没错,就在前方,有什么正熠熠生光。他一下反应过来,那是,只能是,茵茵留下的信号。
顾不得多想,他飞身而起,直接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像一只无比矫捷的猿,直奔那个亮晶晶的所在。一颗心砰砰跳着,茵茵在那里,就在那里。
景杰终于从纷乱枝叶间,拿到那一小团光亮,那是一块质地柔软的手绢,包成一团,绑在一截小树枝上,挂在林梢。他打开系着的节,数十只萤火虫瞬时飞出来,一团灼人光亮化成斑斑细小的莹光。景杰迅速从树上滑下来,掏出火折,就着羸弱的光,在树下转了几圈,终于发现草丛中一个单薄的身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口气提在心口,景杰跌跌撞撞冲过去,扑倒在那个身影边,手一松,手绢中余下的数只萤火虫纷纷飞出,茵茵苍白的面庞,梦幻一样,却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
☆、百里涉险
夜风夹着水汽,濡湿茵茵的头发,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上覆着薄雾,面上尽是死灰的颜色。
景杰颤抖着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倏然吁口气,幸好,她还活着。他小心拨开茵茵额前的长发,一点一点,为她拭去面上的泥污,曾经光洁的面颊,此刻全无半点生气。
这些天,景杰和梁霄一样,一直认为掳走茵茵的人不过是想以此要挟,并不会真的伤害她,然而此刻,他不得不相信,几天前还在离水边对他灿然微笑的女孩,现在竟被残忍地弃置荒野,奄奄一息。
景杰心中酸涩难当,他把茵茵搂在怀中,用自己的头,抵着茵茵的头。似乎感知到身边的温暖,茵茵蒙着水雾的长睫偶尔颤动,好像午夜扇动翅膀的蝴蝶。
“哥哥……”夜半的时候,茵茵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茵茵……”见茵茵醒来,景杰几乎喜极而泣,一时却傻傻地只是反复轻唤她的名字。
茵茵艰难地打量眼前人,好一会儿,才认出景杰又哭又笑的脸,惶然问道,“哥哥呢?”
“我们一直在分头找你,”景杰轻声答道,“茵茵,坚持住,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茵茵努力眨去眼底的泪水,竟向他浅浅笑了一下。
拥着她的手紧了紧,景杰低声道,“想哭就哭呗,真是个傻丫头。”
薄云散去,月色如水,穿透葱茏枝叶,洒落满地。就着月色,景杰细看茵茵,她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深陷下去,面颊浮肿,嘴唇干裂,身上裙衫被荆棘刺得破败不堪,周身均是斑斑血迹。
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愤恨,直把苍翼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景杰抱茵茵躺平在蒿草上,又去水边将方才的手绢洗净,为她拭净□的伤口,细查之下,见伤口虽多,却并无致命伤,又轻探茵茵经脉,发觉她此前受过内伤,但显然自行吐纳调息,已理顺气血,此时心脉弱却平稳,这才稍稍安心。暗自慨叹,她小小年纪,经历如此凶险的一劫,竟可以这般冷静自救,又想到茵茵轻功甚佳,看来梁霄平日定是授她不少自保逃生之法。
景杰在水流旁用木剑掘出一个坑,直到有地下水汩汩冒出,才寻了一片硕大树叶卷成碗状,取了些水小心喂给茵茵喝,又在近旁寻了几个刺梨,掰开攘碎,一点点填入茵茵口中。
置身幽深丛林中,腐烂气息一阵阵传来,也不知是腐朽植物,还是动物的尸身。景杰重又将茵茵拥在怀中,不时听见蛇在草丛中爬行的窸窣声,和暗夜中随风而来的猛兽低吟。
他们就这样拥在一起,终于挨过漫漫长夜。
天空终于泛白,晨曦中的百里源竟然格外宁静清美。挂着露水的枝叶被阳光打得亮亮的,各色野花悄然探出头来,在暖暖的晨光中充满梦幻的色彩,和骇人的夜晚形成鲜明的对比。
经过景杰整夜的妥善照料,茵茵的脸色好了许多,已可以自行坐起。景杰猎到一只松鸡,麻利地去了毛,用泥巴包裹好,扔在篝火中烘烤。他又用树叶盛了水,在篝火中扒拉出几粒黑色的颗粒加到水里,让茵茵喝下去。茵茵将水饮尽,只觉甘甜中又有些咸咸的味道,眨着眼睛不解地看着景杰。
景杰笑一笑,“我在火中放了夏柏的根,烧到最后会生出盐分来,你现在气虚体弱,喝些盐水有好处。”
说罢,景杰又捻碎寻来的药草,就水娴熟地拍在茵茵伤口上。最初的刺痛后,茵茵只觉伤口生出丝丝凉意,疼痛竟去了大半,不由又对景杰感激地笑笑。
景杰轻抚茵茵额头,细细感受她的体温,之后笑道,“小丫头,都快被你吓死了,幸好你挺过来了。”
茵茵仍没什么力气,眼神却明亮了许多,她眨眨眼睛,调皮一笑,“我饿了。”
“这个好说。”景杰又扔了几根干树枝到篝火里,不时翻动火中松鸡,很快,便有香气溢出。
茵茵嗅嗅鼻子,赞道,“好香!”
景杰变戏法一样在篝火中扒拉出一块山芋,“先给你尝尝这个解解馋。”一边说着,一边把山芋掂在手里,但因为太烫,无法拿实,一时像杂耍般将山芋在两只手中不停地倒来倒去,他自觉好笑,不禁向茵茵吐吐舌头。
茵茵看他滑稽的样子,也轻轻笑了起来。
茵茵的笑容竟让他心中又莫名一酸,他不愿让茵茵看出来,赶忙低下头,认真去掉山芋皮,将山芋掰成小块放在干净的叶子上,吹了又吹,直到觉得温度合适了,才送到茵茵面前。
茵茵显然饿坏了,虽因为周身虚乏,只能小口小口艰难吞咽,还是一气吃了好几块,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想到什么,抬首看看景杰,“你也吃些吧。”
景杰摇头,故意逗她,“要是梁霄知道我跟你抢东西吃,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茵茵怔忡了片刻,眼眸一暗,忽然流下泪来。
“茵茵。”景杰轻声唤她,她强撑的笑容让他心酸,她的泪水却也让他不知所措,虽然明知一个小女孩经历了这么凶险的事情,哭哭鼻子原本再自然不过。
茵茵拭去眼泪,低声道,“这几日,哥哥一定担心死了。”
“茵茵,”景杰终于问道,“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目光在景杰面上顿了顿,茵茵兀自低头,捧着手中的山芋,怔怔不语,只是刚刚才恢复了一点血色的面容,又苍白一片。
景杰不忍逼她回顾噩梦般的经历,没再说什么,只是随意扒拉着柴火,又一次想起苍翼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心中再次痛骂,无耻,混蛋,禽兽不如。
好一会儿,茵茵又看向景杰,见他正围着一笼篝火忙碌,松鸡的香味益发明显了。景杰发现她注视的目光,向她侧首一笑,手下不停,很快刨出松鸡,三两下打掉泥巴,撕了一根鸡腿递到茵茵面前。篝火在阳光下噼啪轻响,火焰衬得景杰一张笑脸暖入心底。
这样的景象却让茵茵心中凄然更甚,若是告诉他真相,他一定会很伤心吧,那个无比慈祥和蔼的人,居然想杀她。
景杰在她面前挥挥手,“丫头,怎么忽然傻掉了?”
茵茵醒觉,这才接过鸡腿,笑一笑,也不客气,香甜地吃起来。
“这就对了,”景杰道,“吃饱了,咱们就回家。”
茵茵点点头。“回家。”她轻声重复,她几乎以为她再不能回家。
两人分食完这只松鸡,景杰看了看天光,暗暗盘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天一夜了,梁霄竟然还没有找到他们。看到茵茵精神尚好,他一时顾不得深究,只想尽快离开百里源,于是,稍作收拾,将茵茵背在背上,甩开步子逆着溪流原路返回。
一路行去,清透光束穿越枝叶,在阴郁林中形成无数光影立柱,有种不真实的美,身畔水声激越,不时泛起亮眼的水花,碎玉一般在眼前飞扬。景杰不时为茵茵遮挡头顶垂落的枝叶,小心绕过脚下蔓生的藤萝虬根,百里源的阴森恐怖渐渐自心底淡去,心情放松下来,他天性本乐观率真,一路与茵茵说说笑笑,有时,一件趣事没讲完,他自己倒先笑个不停。
景杰开怀大笑的样子却比他的笑话更有感染力,这样的笑声让茵茵也不禁由衷微笑起来。遇到平缓地段,景杰还会背着茵茵跑上几步,转个圈,茵茵稳稳伏在景杰背上,一路随着他咯咯地笑。
听景杰说了半晌,茵茵忽然道,“泉溪山里也有许多这样的小河,只是山上生的大多是冷杉,笔直笔直地立在那里,起雾的时候,冷杉的枝叶藏在云雾里,好看极了。小时候,哥哥常带我到山上玩,我走累了,他也是这样背着我回家。”
景杰听茵茵讲完,转了个圈,又欢快地向前跑,笑道,“他是这样背你的么?”
“是啊,”茵茵笑,“只不过,哥哥可比你安静多啦。”
景杰心中欢快,背着茵茵一路小跑,口中不由哼起自己篡改的童谣,“青山无穷尽,鸟儿搭伴飞,我带茵茵回故乡……”
茵茵伏在景杰肩头,目中渐渐现出深远意味,心底喃喃唤道,哥哥……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哥哥了,心中一时又喜又痛。茵茵闭上双眼,刚刚经历的时日,再度袭上心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沉压来,天地间独有自己一人,无论怎样哭,怎样叫,都不会有人知道。心中痛到极致,恐惧反倒不算什么,铺天盖地的孤独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凌迟一般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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