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疏长的睫上凝结了一层雾气,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对黄夫人道,“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黄夫人在油灯下刚刚写完一张方子,她将纸张小心执起,轻轻吹口气,让饱润的墨色尽快风干,又就着烛火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将方子折好递到韩羽手中,叮嘱道,“请按我的方子按时服药。”
韩羽道一声多谢,也不看季无尘,转身大步走出水阁。
季无尘捻须轻笑,也随即舒展袍袖,阔步跟了出去。
空寂的水阁此时只剩黄夫人一人,水底隐隐传来的轰鸣声逐渐停歇。她抬头看空中明月,轻声道,“芯儿,你可看见了吗?伤害过你的人,为娘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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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霄终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换了干爽舒适的衣服,床边挽着轻柔幔帐,被纱灯中透出的光染成暖黄色。梁霄一阵恍惚,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梁霄侧首看去,一眼看到赤鹤正背对着他用一根银签挑拨滋滋作响的灯芯。
“赤鹤……”梁霄轻唤一声。
赤鹤回身,见他醒来,微微笑一下,走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梁霄苦笑一下,“好像死不了了。”
“还不一定。”赤鹤笑笑,执起梁霄的一只手,用银签在他掌心刺了一下。
掌心刺痛,梁霄不由微微皱眉。
赤鹤吁一口气,“还知道疼,真的死不了了。”
梁霄活动一下手脚,发觉虽然还是绵软无力,但手脚竟然能够活动自如,胸口积郁的瘴气也尽数散去。他以手撑着身体,在赤鹤的扶持下,勉力坐了起来。
靠在软枕上,梁霄放眼四望,在恬淡的墨香中,看到房中陈设清淡素雅,屋角一盏七弦琴,墙上依旧是一幅水墨翠竹,一旁的书桌上文墨笔砚整齐码放,红木雕就的马蹄飞燕镇纸也还静静摆放在案头。
梁霄道,“你的书房一点都没变。”
赤鹤坐在床前方凳上,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二十年了,再没有你这样的人过来破坏,想变都难。”
两人对视一眼,二十年岁月斑斓,心中不由感慨万千。经年陌路,一朝相见,竟不知从何说起。少年时的疏意狂放,无话不谈,终究还是寻不到了。
沉默了一会儿,梁霄问,“茵茵呢?”
赤鹤道,“小姑娘很好,只是累坏了,正在厢房休息。”
梁霄放下心来,重又靠回软枕中。
赤鹤道,“你昏睡了两天,那小姑娘一直守着,怎么劝也不肯离开,后来实在熬不住睡着了,我才把她抱去厢房。”
梁霄忆起生死关头那双紧紧抓住他的稚嫩的手,心里不由柔柔地痛了一下。
赤鹤道,“茵茵年纪虽小,却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梁霄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没想到,白鹏竟然会救我。”
“当日白鹏来向我报信时,我也几乎不敢相信。”回想当日的险状,赤鹤不由心下黯然,轻声道,“若是你们有什么闪失,若是……”
梁霄知他责怪自己未能及时折回密道,打断他,“你又何必,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再也不要说谁欠谁!”赤鹤霍地起身,把桌案上的烛火也带得狂乱摇曳起来。赤鹤本是温厚之人,即使是少年时被梁霄逗弄欺负,也不曾这样疾声厉色过。
梁霄看着赤鹤愠怒的脸色,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靠回软枕中。
赤鹤平复了一下情绪,口气缓和了几分,却仍是目光咄咄,“当年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
梁霄反问,“解释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是偷练万象心法走火入魔,”赤鹤看着他,目中哀痛,“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从来不说,你根本是被陷害的?”
梁霄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低首看地上摇曳的光影,黯然道,“这有区别吗?我到底还是杀了他们。”
赤鹤闭上双目,强烈的悔意和自责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这不是你的错,我不该怨你,更不该让你独自承担这一切。”
梁霄的语气却很平静,“你当年不肯杀我,我已经很感激。”
赤鹤续道,“当年如果我没有那么绝情,如果我直接向你问问缘由,如果我信你……”
心下丝丝抽痛,赤鹤无声自问,若非我的自私无情,你可还会成为日后那般模样?
陈年旧伤被一层层揭开,梁霄知道,这伤对于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深重。他的面容在烛火中明暗不定,只是轻声道,“别说了……”
他的声音虽轻,却有割裂过往的力量,赤鹤稳了稳心神,重又坐下,轻叹一声,“无论如何,错的是我。”
梁霄道,“都是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况且,我现在过的很好。”
赤鹤看着他,苦笑反问,“你过得很好?”
梁霄道,“是,很好,比你好。”
按下心底的深痛,赤鹤唇畔抿着一抹凄然,“还是这样的臭脾气,碧落的滋味很好受么?你竟然敢说过得很好。”
梁霄抬首看他,怔了怔,复又看向曳动烛火,淡淡笑了一下。他没想过瞒他,也自知瞒不过他,但他还是不愿看到赤鹤这般伤神的模样。
即使是周遭和暖轻柔的灯火,依然无法和缓赤鹤面上的凄清,他的声音像笼着暖黄的纱幔,很远又很近,“二十年来我一直很矛盾,想去见你,却又始终跨不出这一步,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跨不出,是因为无法原谅你,还是因为不敢面对过去。”
他仿佛又看见当年的景象,厚重的大门绝然关上,留梁霄独自一人站在漫天大雪中。当时,他以为这是梁霄应得的惩罚,时至今日,才明白,轰然一声,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自己不可原谅的残酷。
终于可以赤诚相见,终于可以坦陈心中的苦楚,有些话,却还是难以言述。无数残破的夜里,赤鹤独立于孤清院落中,难以遏制地怀念一幕幕过往时光。梁霄在他心中始终是那个灿若星辰的少年,那个阴鹜冷血的杀手,他情愿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他不愿去想不肯去见乃至可以不闻不问的陌生人。
但是,多年后再相见,只消看一眼梁霄的眼睛,他便知道,无论经历了多少事,他依然是他。
听赤鹤说的恳切,梁霄心中亦不由一阵酸涩。经年过去,他早已不愿再耽于这样的伤痛,只是淡淡道,“我倒是很庆幸,你始终不曾来找我。”
梁霄说的云淡风轻,甚至貌似无情,赤鹤却明白他的心意。如果他当年去找他,梁霄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激怒他,以便死在他的手上,而以赤鹤温厚的性子,这绝非他能够接受的了断方式。时移事往,梁霄已经可以考虑到这一层,他亦不愿为了一己的解脱,负累赤鹤一生。
还是这般执拗的性子,赤鹤无奈笑了,“如果这一次不是为了救我,你可会来见我吗?”
看熹微天光自东方透进窗纱,在地上映出一片鱼肚白,梁霄眸中亦盛着淡淡神采,微笑点头,“会的,迟早会的。”
赤鹤坐直身子,双眸闪动,终于释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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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至春日,晨雾还是夹带着丝丝凉意,莫良安静地坐于院中,呆呆看着天际一抹素淡红霞。
景杰打着哈欠从房中出来,歪头看看莫良,在他身侧坐下,嘟囔道,“莫二少爷,这么早起床,不像你啊?”
莫良双手撑在头后,没有吭声,还是目不转睛看头顶朝霞。
这两日,除了随黄夫人一起去赤鹤府中看望梁霄,莫良便一直留在黄夫人处,任清浯跑来如何哀求也不肯回墨府。
景杰明白他的心思,却不知如何宽慰。亲生母亲投下的重水寒,以及离水边忽然停住的手,这样的事,任谁都无法接受。景杰从未见莫良情绪如此低落,不由收敛了平日散漫的腔调,恻然道,“也许,他们有你不了解的苦衷。”
莫良扭头看景杰,声音淡淡的,却无比冷峻,“是什么苦衷让他们宁愿我死?”
景杰道,“你娘只是想让你得到圣血。”
莫良哼一声,“如果中毒的是我,现在恐怕早已经去见阎王了,梁霄可以舍命救你,我却不信老家伙肯过血救我。”
景杰无言以对,其实,他亦没想到梁霄会不顾一切救他。
小时候不很明白,但慢慢的,景杰还是看出来,梁霄教他剑法,黄夫人为梁霄针炙疗毒,这原本是场交易。但是,时日久了,他同梁霄之间还是生出亦师亦友的情分,梁霄是个通透的人,他既答应传他剑法,便真的尽心尽力,异常严苛。过血的一刻,他该是看出颜渊体内并非寒毒,而是碧落,即使他已身中碧落,如此吸腥过血,还是可以顷刻要了他的命,但他还是毅然出手救他。
景杰轻轻叹息一声,他万没想到,梁霄那样清冷的人,竟会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想到这里,不禁又看向莫良,生死关头,轻易便可伸出的援手,墨鹭竟然放弃了,意料之外的放弃,噬心蚀骨的放弃。
拍拍莫良的肩,景杰道,“他到底是你的父亲,那一闪念,也许并非他的本意……”
“父亲?”莫良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他的本意不过是想我马上死。”
景杰无意为墨鹭辩护,况且他同样对墨鹭心存芥蒂,只是,父子亲情却不是他想妄加评判的,他亦不希望莫良冲动之下便当真从此父子殊途,因而只是轻声道,“你当众打落他的刀,而且用的还是赤氏功夫,你说他会怎么想?”
“我让赤鹤叔叔难做了。”静默片刻,莫良淡淡道,“我曾答应赤鹤叔叔不会泄露他教我功夫的事,但是当时情况危急,一时冲动就……”
景杰道,“我从来不知道……”
“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因为曾经答应过赤鹤叔叔。”说到赤鹤,莫良目中现出柔和的神色,“我自小调皮,因为听说赤氏刀法与墨氏其名,便寻找一切机会想要见识一下,甚至好几次故意跟赤府的人找麻烦,只想激怒他们与我交手,对我的这些无赖行径,赤鹤叔叔不会不清楚,也许是他交代过,他门中的人始终不肯与我计较,后来我一气之下,索性找上门去,赤鹤叔叔大概早看出我的心思,非但不气恼,还让我一偿所愿,亲身为我演练了一遍如水刀,他的刀法和墨氏的完全不同,招式沉静如水,颇有君子之风,我不由看得痴了。”
景杰道,“那赤鹤叔叔又是为什么会传授你刀法呢?”
莫良道,“我无赖呗。那次之后我时常溜去赤府想偷师,可每次都被发现,后来耐不住我软磨硬泡,赤鹤叔叔终于同意传授我那招并刀如水,虽然只此一招,我却知道这是如水刀中最要紧的一招,因此心下一直十分感激他。”
景杰含笑看他,“赤鹤叔叔心怀宅厚,一向为人敬重,肯定认为你是个可塑之才,才会向你倾囊相授。”
莫良终于又现出朗然笑容,迎着朝霞起身,霞光将一张少年面庞映得红扑扑的,充满虎虎生气,“我一定不会让赤鹤叔叔失望。”说罢,回头看向景杰,“景杰,你可愿意帮我?”
景杰仰头看他,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莫良自身后拔出那柄薄刃快刀,薄刃在阳光下闪着灼人锋芒,他手腕翻转,流光如水,一枚素白梨花轻灵地落在刀锋之上。莫良道,“他们争的头破血流,无非是为了一个圣主之位,圣域之主,你我一样有份担当。”
景杰缓缓起身,“你想当圣主?”
一轮红日破云而出,莫良沐在晨光里,回头向景杰灿然一笑,周身尽是少年人的激扬情怀,“一斩风月任苍穹,圣域之主又有何当不得?”
微凉的晓风突起,将满地落花重又扑簌簌吹到万丈霞光中,逆光望去,生出不可一世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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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茵执起一截竹筒,鼓胀着小脸向灶口吹气,灶上的火焰瞬间撩拨着舔舐上来。
黄夫人向紫砂锅中又丢些白芍和五味子进去,药香逐渐漫溢出来。黄夫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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