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鹏轻轻击掌,影子风一样出现,将一纸古旧泛黄的信笺递到常伯手中。
常伯颤抖着将信展开,只看一眼,泪水便无声滚落。他自小同先主人一起长大,对于这个先主人至交好友的笔迹,自然也再熟悉不过。
程风于他,几乎是神一样的人,漫漫此生,除去先主人,唯有他,让他毫无保留地尊敬、信任、感激涕零,到头来,曾经的日夜祝祷,感恩颂德,不过是一场仁义道德粉饰的欺骗。整个世界轰然倒塌,所谓圣人,所谓仁者,竟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竟是赤氏一门不共戴天的仇人。
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带,便自常伯手中取过信笺,手指一捻,皆化为细碎纸屑,转眼消散于风中。
盏七不知何时来到人群中,抬首看向梁霄,轻声唤道,“师兄……”
“原来师徒两个都是如此败类。”人群中一人嗤道,“一代宗师,真是天大的笑话。”
盏七眉梢轻挑,身子一拧,云烟般出现在岳阳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精短匕首,直指岳阳,“你活腻歪了么?”
“墨夫人,”岳阳仍语含讥讽道,“都怪我们这些世俗凡人,好端端的,非把程师傅捧那么高,现今跌得这样惨,也不知他泉下作何感想。”
盏七眸光寒凛,隐含杀机,腕上暗暗施力,随时准备出手割断眼前人的脖子。
“盏七,”赤鹤的声音适时响起,“别这样。”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辨不出悲喜。
盏七瞬间落泪。
世事残酷依旧,活着的人逃不脱,已不在这世上之人,竟同样无法逃脱。
“呵,身败名裂,”苍翼悠悠道,“程风,真没想到有一天,你竟也摊上这等事。”
“师爷,”岳阳道,“现在看来,这功德碑上恐怕得去掉一个名字了吧。”
苍翼微微闭目,唇畔一抹不屑的笑,自言自语道,“既然做下了就没什么可后悔的,偏生还要写下来,害人害己。”须臾,侧首看看岳阳,“这功德碑的事,你还是跟你们圣主商量吧,是废是留,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自然是留,”景杰上前一步,面向众人道,“功德碑绝无变更的道理,若是谁有异议,现在就提出来。”
“这圣主的架子倒拿的挺足,”岳阳哼一声,“圣主就别自欺欺人了,你只消看看大伙的表情就知道了,还用说么,现在人人皆知程风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功德碑,只是徒留个笑柄罢了。”
“小人,笑柄,”景杰淡笑一下,“若真是这样,程师傅大概会过得舒心很多。”
“圣主如此偏袒程风,你若以为大家都会唯你马首是瞻,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岳阳走近一步,又道,“玉笙寒一事之后,我好像还没见过圣主使剑。”
景杰回道,“放心,即便不用一瓣心香,我也绝对有信心要你的命。”
岳阳冷笑,“若是这样,你最好杀光这里所有的人,不然,休想保住程风的颜面。”
景杰看着岳阳,微微笑了,“程师傅顶天立地,哪里用我保。”说罢,目光自一干人面上缓缓扫过,又上前几步,以便在场所有人均能看到他,朗声道,“各位,我只说一句,程师傅可能伤害过别人,但没人可以否认,他拼却一切保住的,是更多的人生存下来的机会,包括今日站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你我。”
原本左右环顾的众人齐刷刷看向景杰,没人附和,也没人出言反对。
景杰又道,“若有谁坚持将程师傅的付出一笔抹杀,随你,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承认,这功德碑上就必载有他的名字。”
静待了片刻,还是一片沉默。
“没人反对,就是赞同了,”莫良来到景杰身边,将錾笔递给他,“既是这样,请圣主继续吧。”
景杰接过,再次来到功德碑跟前,俯身用錾笔去蘸一旁的煞金。数九寒天,经过这一耽搁,煞金渐凝,已无法附着在錾笔上。景杰缓缓搅动金水,待它解冻。
“我反对。”沧桑的声音自身后沉沉响起,景杰回身,迎上常伯震恸的目光,手下不由一顿。
“他的名字不配出现在先主人旁边。”常伯说着,已来到景杰近前,探手便要去抢他手中的錾笔。
景杰深知常伯与赤诚间的情谊,他不愿伤害常伯,却也绝不同意就此将程风的一切一笔抹杀。此时,依然强行将程风的名字留下,不是沽名钓誉,而是没有退路的坚持。
“常伯,”莫良自一旁按住常伯手臂,“你听我说,程师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
“无耻小人,骗了我一辈子的无耻小人!”两行浑浊的泪自目中滚落,常伯道,“那是他的亲笔信,他自己都认下了,还有什么可说!”
“是,程师傅是对不住赤老前辈,”莫良道,“但他首先伤的,伤得最深的,一定是自己,程师傅一定也不想这样……”
“无耻!”常伯也是多年习武的人,震怒之下一把挣开莫良,颤声道,“程风老贼,我和你不共戴天!”
“常伯,”一双温凉的手扶上常伯肩头,低低的声音自他耳畔道,“咱们回去吧。”
常伯腥红着双眼,看着赤鹤,怔了一下,讷讷后退数步,忽然狂啸一声,疾步穿过人群,胡乱牵过一匹马,翻身跃上,策马离去。
看着兀自纷扬的雪尘,景杰低低叹口气,又固执地继续搅动煞金。金水凝结,极难搅动,他心口堵了一口气,手下不由施了蛮力,一支錾笔都被扯弯。
“这样用蛮力是不行的。”景杰听到梁霄的声音在他身边淡淡道。
梁霄屈膝蹲在他身侧,自他手中接过錾笔和盛着煞金的器皿。梁霄没有强行去搅金水,而是用錾笔在自己腕间轻巧划了一下。
“梁霄……”景杰一惊,却被梁霄的目光止住。
梁霄抬起手腕,让腕间蜿蜒的鲜血滴入金水中,温热的血液与煞金相融,已经略显暗淡的金色似瞬间映上璀璨霞光,现出温暖的颜色。静候了一会儿,梁霄将盛着煞金的器皿轻轻晃了晃。
金水潋滟一动,炫目的光映在梁霄眉目间,景杰瞥到一抹说不清的沉寂。
这么多年,梁霄一直是个安静的人,甚至有些冷清,景杰本是再熟悉不过,但此刻瞥到的一抹沉寂,让他心惊。好像冰河上静待消融的最后一点浮冰,不挣扎,也不抗拒,只是默默等待最后的宿命。
都弄妥后,梁霄将錾笔和煞金递给景杰,他看向景杰的目光甚至含着一丝无悲无喜的淡然。
景杰伸手接过,努力瞬目,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一笔一划描摹功德碑三个字。
梁霄在一旁看着,他的目光和他的呼吸都无比安静,全然不似他一贯的气场,此刻,甚至连一片雪花都不会被惊扰到。
这样的他,让景杰如芒在背。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死死生生,还是一样在劫难逃。
景杰格外认真,运笔异常谨慎,反反复复许多遍,差不多用了一柱香的时间,三个遒劲的字才描摹完毕。被厚厚云层遮住的阳光苍茫依旧,但描金的字还是现出熠熠光辉。
景杰起身,一一回视身后众人,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后退数步,面向石碑,极恭谨地深深一偮。
余下的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不以为然者只是无动于衷地负手站在一旁,但仍有一部分人悄然上前,跟在景杰身后,对着功德碑一拜再拜。
落碑仪式至此全部结束,在景杰的示意下,众人开始三三两两散去。最后,昭彰台前只余下寥寥数人。
昭彰台背后,是一片白雪覆盖的衰草。白鹏默默随苍翼步入这片暗无生机的枯草中。
苍翼回身,轻佻一笑,“小白,你的目的达到了,不回家偷着乐,跟着我干嘛?”
白鹏恭谨侍立,“与其等师傅上门问罪,不如此刻便接受发落来得痛快。”
“你果然是我最聪慧的弟子。”苍翼又笑了,忽然探手擒住白鹏衣领,“看来你对小狼真是恨之入骨,为了报复他,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
白鹏胸口被制,呼吸不畅,面色已有几分苍白,却仍平静道,“白鹏一向只做值得的事。”
苍翼挑眉,“搭上你的命你也觉得值得?”
白鹏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闭目,似是决意等死。
苍翼看着他,眸光轻闪,抓住他衣襟的手收拢成拳,手腕扬起,轻巧的三下,飘飘然击在白鹏胸口。
白鹏踉跄后退,扑通坐倒在地,轻轻按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沫。
“我不杀你,”苍翼语调清冷,“今日的事已经够腻歪了,我不想再给自己添腻。”
鲜血顺着唇角淌下,白鹏还是挺直身子,回道,“谢师傅。”
“呵,”苍翼冷笑,“想必断掉的肋骨已刺入内脏,还能挺得这么板正,我徒儿中也就是你了。”说罢,衣袖一甩,大步离去。
☆、痛彻心扉(二)
赤鹤对着石碑,痴痴站着,目光迷蒙不清,不知看的是程风,还是赤诚。这是他的身世,却是他最无力掌控的宿命。
少年时从常伯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他也曾辗转反侧、痛苦迷茫,他以为,只要不违背永不相认的誓言,他还是可以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但是,很快,命运便告诉他,他什么都不必做,事实上,他也根本什么都不能做。母亲溺亡,程风夫妇惨死,许多事情接连发生,他唯有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经年而过,他早已可以坦然面对,无论自己姓程还是姓赤,又有什么要紧,他要做的只是他自己,宁静淡泊,坦荡从容。
可一夕间,全变了。他身为程风的亲生骨肉,却不过是程风赎罪的工具,他被当作赤氏少主教养成人,流的却是赤氏一门仇人的血。赤程两家,还活着的,只有他,承受整件事唯一苦果的人,也只有他。
当一切揭开,最大的笑话,其实是他。
“赤鹤叔叔,”莫良第一个来到他身边,他见惯了赤鹤的沉静从容,还从未见他如此凄惶,“都结束了,我陪你回去吧。”
盏七也走过来,她与他仍隔着数步之遥,万语千言化为一个清浅的微笑。薄纱随风,附在面上,仍可见眉眼弯弯,一如当年。这已是她能为他做的所有。
赤鹤继续默然站了一会儿,方轻轻开口,“我没事。”说罢,向众人微微颔首,缓步离去。
莫良向景杰点点头,跟上赤鹤,一起离去。
茵茵一直陪在梁霄身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沉默地让她不安。
“师兄。”盏七上前几步,又一次轻轻唤他。
梁霄抬首看她,第一次,没再回避她的目光,声音仍旧淡淡的,“别叫我师兄,我已不是师傅的弟子了。”
盏七上前一步,咄咄逼视他,“除了师傅他老人家,没人可以将你逐出师门,这种话,师兄不要再说。”
梁霄轻声道,“有我这种弟子,不如没有。”
“师兄,从始至终,你没做错任何事,做错的是我,累你至此的也是我。”盏七的声音抬高几分,“但我永远是师傅的弟子,纵使师傅亲自逐我出师门,我也不走,就算缠着赖着也不走。”她的指尖探上梁霄冰凉的手,继续道,“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拖你一起赖着,盏七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拖累师兄,我就要拖着你,一生一世,你我都是师傅的弟子,你都是盏七的师兄。”
梁霄静静看着盏七,看着她绝然的目光,他已许多年不曾好好看她。她的目光还是那样,绝然,纯粹,和一点点赖皮。
他们一直是师傅最头痛的弟子,他骄傲恣意,她古灵精怪,一个比一个难缠。那些时光仿若昨日,无数次,闯下祸后,她躲在他身后,牵着他的衣角,无赖地恳求,嗫嚅着,师兄,师兄……
梁霄将手从盏七手中抽出,沉默地移开目光。
“师兄,虽然咱们总惹师傅生气,但他老人家最偏爱的,始终是你。”盏七仍固执地看着他,“如果你坚持离开师门,才会真的让师傅伤透心。”
梁霄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转身,径直向追风走去。
茵茵跟过去,“哥哥,你去哪?”
“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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