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刚才欢喜那副不服输的倔强样子,尔夏无法控制地轻轻笑了起来。欢喜就那样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种又悲切又欢愉的矛盾表情全都印在了她的小脸蛋上。
马倔,人更倔!尔夏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狠狠扬起鞭子,抽打着黑骏马。
欢喜骑在红马上,有很多次,她都以为自己要以最壮烈最凶险的方式飞出马背。她的嘴里全是鲜血的腥气,想吐,但腹中早已空空荡荡,只能伏在马背上干呕着。此时的红马,已经察觉到距离胜利并不遥远了,似乎只要再颠簸几次,马背上的姑娘就会因体力不支滚到地上。
越是良马,越好争斗,红马眼见胜利在望,仰起头发出嘶嘶的声音,欢喜从它这种近乎狂欢似的举动推断出,红马即将露出凶残的一面了。她没有逃避的机会,早在她骑到马背上的那一刻,她的命就交给了红马。
欢喜隐隐觉得,能死在红马的手中,也算是维护了自己弱小的尊严。
这个时刻,对于欢喜来说很新鲜,很有趣。一方面红马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感到快乐,另一方面欢喜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恐惧,真正的快乐总是伴随着与之相应的恐惧,只有这样,快乐才能称之为快乐,恐惧也才能被叫做恐惧。
与此同时,尔夏端坐于马鞍之上,驾驭着他的马儿,他远远瞅见一团如烟如梦的红雾在向草场深处飘荡,心道不好,再向深处行进,便将到了连当地牧马人都惧怕的黄石林,传说那里聚集了好几群凶猛的野狼。
许是闻到了猛兽的气味,红马渐渐放慢的速度,尔夏抓住机会赶超上来。渐渐的,那团红云化成了一匹趾高气昂的大马,而欢喜,亡国公主欢喜像江湖艺人那样惊险地悬挂在马肚子上。剧烈的运动使得她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红晕,尔夏可以听到欢喜那急促的喘息声。
饶是如此,欢喜仍紧紧抓住红马的鬃毛,颇有一种哪怕死也要拽着红马同归于尽的架势。眼瞅着欢喜的身子已经坠落到地面上,怪诞嶙峋的石头摩擦着她的皮肉,她身上的单衣早就被撕扯成了碎条,鲜红的血顺着马肚子流淌到地面上。
“欢喜,松开手,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尔夏距离欢喜仅仅差了半个身位,他大声地喊着。
欢喜侧过头,听到尔夏的声音,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她在心底里一直渴望着尔夏的到来。
“尔夏。”欢喜冲尔夏微微一笑。
二人谁都没有留意,前方已是水流湍急的河,红马突然扭过头冲尔夏眨了眨眼睛,它的表情狡黠中带了一丝鬼魅,面对水流,它丝毫没想刹住步子,而是直直地冲了过去。当第一滴河水溅到面颊的时候,欢喜才啊的尖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候这即将到来的死亡。
当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躺在尔夏的怀抱里,二人瘫坐在距离河水只有一丈远的草地上。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之前让你松手为什么不松开!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听我的话!”面对尔夏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欢喜冲他浅浅一笑,得救后的轻松让欢喜卸下了心房,她就那样靠在尔夏的肩膀上,听着他不停地责怪自己的任性与固执。
许久之后,欢喜的眼眶泛起了一层水汽,尔夏见状有些笨拙地挠了挠头:“你哭什么哭,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还装可怜……”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全然静止了下来。
“我哭,不是因为难过。”欢喜这样对他说道,尔夏迷惑着凝视着欢喜的面颊,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自从娘亲应竹死后,就再也没人关心过欢喜的死活,或者说,景和宫内,人人都希望欢喜早点咽气,省得大家总因为她无端被烟容与花秀教训,冷言冷语,甚至是身体上的虐待,都没有让欢喜流过泪水,唯独面对尔夏,她觉得自己变得脆弱敏感了。
“从今天起,我是不是获得自由了?”欢喜轻声问道。
她这句问话,却引得尔夏十分不忒,他皱着眉,低沉着嗓音说道:“按照约定,你赢了,但你却害本王亲自骑马救你,这……”尔夏冲欢喜坏坏一笑继续说道,“赐你以平民之身成为太子贴身侍女。”
“平民之身的太子侍女?”欢喜只觉哭笑不得,她叹了口气,随后又默默地点点头。毕竟自己是亡国公主,身份特殊,想来是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但现在起码不用伺候尔夏入寝,也算是有所收获。
“你该不是认为,不用伺候我入寝了吧?”尔夏用手点了点欢喜的鼻尖,带着几分孩子气地大声说:“你以为本王会逼迫女子欢好不成?!你也太小瞧本王了,总有一天,你,我……”尔夏吞吞吐吐了半天,到最后憋红了面颊,却仍没把话说利索。
尔夏其人,嗜血残暴,平日里下人若是伺候的不够周全,轻则招来他一顿鞭子,重则断手断脚,可偏偏面对欢喜,他的烈脾气楞然是无处发泄。他很希望欢喜如同其他人一样,见到自己便垂下头,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下人模样,可若欢喜真是那种人,也就无法吸引他的目光了。
到底是飞蛾扑火,亦或火恋飞蛾,没人说得清楚。此时此刻,全身是伤的欢喜放松地躺在尔夏的怀中,她的双眼慢慢闭了起来,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引诱尔夏。尔夏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目光不经意撞上了依旧站在水中的红马,尔夏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一下,一抹寒色笼罩上了他的眼眸,他伸手摸了摸别在靴子里的匕首。
他的这个轻微动作引起了欢喜的注意,欢喜睁开眼睛,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别。”
“可是……”尔夏皱了皱眉头,他最厌恶女子之处便是她们的同情心总在不该出现的场合泛滥成灾。
欢喜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她抬起头,直视着红马的眼睛,不用言语,欢喜就能知道红马的心情,在血肉搏斗中产生的情感让红马感到迷惑的同时,也产生了丝丝的感动。
“最值得尊重的并非是并肩作战的队友,而是互取性命的敌人。”欢喜是这样对尔夏说的。
尔夏凝视着欢喜满身的伤口,她的血甚至已经染红了自己的袍子,但她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神情如此安宁,仿佛他们不过是在草地上嬉戏谈天,这让尔夏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对其肃然起敬。
她到底是赢了,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发出了鸣叫,欢喜和尔夏相视一笑,尔夏慢慢起身,他取下身后一直背着的弓箭,朗声对欢喜说:“我去附近打点野味,你就负责生火吧,吃饱了肚子我们还要早点回去。”说着他把火石扔在了欢喜手边,转身走开了。
欢喜一声不吭地盯着尔夏的背影,她摸了摸额头的月牙疤,一边轻笑着一边捡拾着附近的树枝,待尔夏回来的时候,他手上多了一只整张皮被剥掉了的野鸡,粉红色的嫩肉暴露在外。
二人默默地用把鸡架在树枝上,点燃火,烤了起来,大约半个时辰后,空气中飘荡着香喷喷的烤鸡味道,尔夏随手切下一条鸡腿递给了欢喜,欢喜一怔,猛地一探身,差点撞上尔夏的脸。
尔夏瞠目结舌地注视着欢喜,他觉得欢喜那双清澈的眼睛中似乎跳动着闪闪火光:“你……干什么……快坐好。”
欢喜舔了舔干燥的双唇,冷不丁地伸手在尔夏的脸上擦了一把:“鸡毛。”欢喜摊开手掌,一片浅棕色的鸡毛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尔夏只觉哭笑不得,亏他刚才还有些紧张……他故意板起面孔,冷声说道:“再不经允许靠近我,就剁了你的手。”
欢喜觉得尔夏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这个人人畏惧的太子爷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比如当他被鸡肉烫到的时候,也会无奈地吐着舌头,又比如,他完全可以放任自己自生自灭,却还是骑马来救自己。
“我若是没有了手,还怎么当你的侍女。”欢喜侧着头,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本以为尔夏会哼哼几声,或是一笑了之,谁知尔夏却眉头紧蹙,他迅速拿起弓箭,站了起来。
“尔夏……”
“别说话,有狼。”尔夏冷冷地说道。
第六章:绿光
草原生存法则第一条,只有吃人的狼,没有咬狼的人。如果偶遇一匹孤狼,拼死一搏,还有胜算,但若与狼群相遇,就算是再出色的猎人,也会陷入到危险当中。
现在,尔夏就面临着这样的危险,在他和欢喜四周聚集了起码十头虎视眈眈的野狼,如果只有尔夏一人,凭着黑骏马以及他出神入化的骑射功夫,也许能突出重围。但现在欢喜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且黑马若是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奔跑速度下降,更容易落入狼口。尔夏沉思片刻,他把匕首扔到了欢喜脚前。
“攥紧匕首,看到狼不要犹豫,直接刺它的喉咙。”尔夏说着拉满弓,在黑暗中搜索着野狼的位置。
欢喜拾起匕首,微微皱了皱眉,她很清楚,用这种匕首对付狼,就好像用孩子玩的弹弓射大雁,绣花枕头不中用,尔夏被拖入到这种境地,归根结底还是源于自己。想到这儿,欢喜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对尔夏说道:“你速速骑上黑马离开此地,不用理会我。”
尔夏侧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欢喜一眼,一般的姑娘,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吓得哭出声来,然后求着自己千万别弃她不顾吗?这个欢喜,简直是古怪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闭嘴。”尔夏没好气地冲欢喜吼道,他本想告诉欢喜,自己怎可能是那种贪生怕死的男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别多想,草原上的狼,全都成了精,能揣摩出人的心思,你若是感到害怕,它们就会趁机攻击你,打起精神来,帮我盯着它们,我会保护你的。”
天上无星无月,漆黑深幽的夜仿佛随时能把世界吞进腹中一样,欢喜斜眼瞅见双眼散发着绿光的野狼将肚皮贴在草地上行走,好似一条条无骨的毒蛇,随时会来到自己身边,吐出信子,给予致命的一击。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狼,那些饥饿了好几天的狼已经厌烦了同欢喜和尔夏周旋。曾几何时,它们是这草原上的霸主,但随着人类的到来,它们渐渐向偏远荒凉的地带迁徙,那些地方水草稀疏,连野兔野鼠也鲜少出没,野狼们为了自己的部落,为了瘦弱的小狼和哺乳中的母狼,决意与人类一战。它们的凶残与狡猾,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它们团团围住欢喜和尔夏,静静地等待着最佳时机进行攻击,欢喜甚至可以感觉到,有些狼就在她身后轻松地迈着步子,有些狼坐在尔夏的对面,借着夜色来伪装自己。只有欢喜面前的那团篝火,散发着温暖安全的光芒,但欢喜知道,过不了一两个时辰,篝火就将燃尽,那就是狼群出击的时刻。
比起自己的安危,尔夏更担心欢喜,从这个姑娘的伤口处流淌着鲜红的血,那浓烈的气味已经让狼群按捺不住地想要扑过来了。血诱惑着狼群,挑逗着狼群的味蕾。
尔夏猜得没错,一头狼如闪电般朝欢喜的后背扑去,尔夏心道不好,他迅速拿起弓箭,却发现完全没有射击的角度,欢喜的身子挡在了野狼前面。
“欢喜……”尔夏疾呼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欢喜握着匕首朝野狼的头颅砍去,那头野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弄得有些懵,一股浓稠的鲜血顺着它的额头流到了欢喜的小腿上。这血腥的味道加重了对狼群的刺激,它们已经不再顾及手持弓箭的尔夏,而是抖擞着精神朝着欢喜奔去。
尔夏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射出了第一箭。这一箭悄然无声,只有一阵不易察觉的小风拂过欢喜的面颊,在这阵小风中夹杂着点点血滴。
借着跳动的火焰,欢喜看到一只离她最近的狼头骨上插着一支箭,那箭从它的后脑穿进了眼眶,黑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它的眼眶涌了出来,那液体中包含了所有的狡诈与恶毒,所有的死亡与恐惧。接着,那个巨大的躯体便直直地倒在了欢喜的身上,欢喜感觉胸前一片温热,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四下张望时,只见满地全都是野狼的尸体,淋漓鲜血染红了青青草地,它们面容狰狞可憎,像是怀抱着极大的怨气与悲愤而死,空气中飘荡着劫后余生的味道。
“欢喜。”尔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欢喜面前,他伸手擦了擦欢喜面颊上的血迹,温柔地说道:“怎么样,我不是说过会保护你嘛。”
尔夏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与孩子气,这令欢喜感到十分舒适,她笑着对尔夏说:“我相信你。”
欢喜的这句毫不做作的回话反而令尔夏有些不好意思,他猛地抱起欢喜,朝着黑马走去。欢喜伏在尔夏结实的胸口上,她第一次觉得,男人要比女人更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