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上方绽放开来!
光华幻然,化做无数光点四散而下,犹如烟花一般落在花海上。陡然间,花上的面容都模糊起来,仿佛轻烟一般漂了上去,在空中渐渐凝聚,凝聚……
顷刻间,竟凝聚成了一张巨大的、清晰的容颜!
这张容颜,楚延歌是认得的。
这个人,他不可能忘记。
在阁中的时候,阁主分派给他任务之后,正是这个人来告诉他有关执行的详情;在胭脂楼中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在深夜里同他在暗中相见,警告他要按原先的计划去做,告诉他这世间最让人痛苦和害怕的,除了死亡,还有别的;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还是这个人,说出了可以解鬼影之毒的方法。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箫映弦。
在凝幽阁中的时候,楚延歌并不曾听到箫映弦其名,众人似乎都在避开谈论他,甚至连镜花水月四使与祭司梅双儿都对此丝毫不提,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直到后来踏入江湖中去执行任务,所经历的人和事都渐多,箫映弦这个名字才渐渐在江湖传言中浮现出来。
原来,他便是曾经凝幽阁的二阁主,威震天下,却为了所爱的女子放弃名利地位,悄然隐退,后来不知所踪。如此之人,亦刚亦柔,剑胆琴心,虽然时隔多年,但江湖中至今仍有隐约的耳语在追随着这个近乎于传说一般的人物。
在见到箫映弦之前,在楚延歌的心目中,他应当是一个极淡泊的人,宠辱不惊,云淡风轻。楚延歌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与这个人碰面,在凝幽阁中,在阁主的密室里,一身白衣的人淡然而立,他的手中,持着一张凝幽令。
“去找一个叫阿棺的女孩,然后将她引至若虚界。”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字字惊心。
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按计划行事,执行任务而已,虽然心中有愧于阿棺,但是忠于凝幽阁的想法仍是占了大半,冲淡了他心中的愧疚。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何必当真?那段时间,连他自己都以为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二十三、阴蓉(4)
然而,在胭脂楼里,他却看到了箫映弦,更令他吃惊的是,阿棺竟也是认得他的,她喊他,叔叔。
那一刻,他心中的惊骇不能自已,然而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来执行任务的,没有必要知道其中缘由,有时候,也不能知道。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了其中关系的缘故,在面对着被蒙在鼓里的阿棺时,他的心里,便莫名地多了一份愧疚和怜惜。
他本以为进入到若虚界,只需寻得须臾花便可完成任务,但不曾料到其中有如此多的变故,比如此刻,在这里遇到他——那个由怨气凝聚而成的、阴森诡异的容颜,曾经淡静如风的男子,箫映弦。
空中的那张面容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若……虚……界……”
他的声音,每一字就是极长的一声,喑哑阴厉,仿佛从每个看不见的地方都开始腐朽开来。这声音震得下方黑色的花海都在颤动,而他的容颜也有着刹那的模糊,片刻后便恢复如故。
楚延歌紧握着剑,掌心已沁出细小的汗珠。虽然在来之前就知道若虚界中多异事,但此情此景依然大大超乎他的意料,眼前的箫映弦究竟只是若虚界中的一个幻象,还是……
花朵上依然有白色怨气丝丝缕缕地腾空而上,汇聚到那个容颜中。箫映弦的面容渐渐凝聚,愈加清晰,头颅下方有身形渐渐显现出来,形成模糊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些花朵上的怨气忽然齐齐一滞,不可思议地,已经绽开的无数朵花,竟然在缓缓合上!
箫映弦的面容中,怨气也在逸散,退回到花朵中去。他的面容忽然涣散,仿佛一团被风吹散的云,渐渐变得模糊。
“是……谁……”
巨大的声音从那张诡异的容颜口中发出,低沉而愤怒,大地似乎都为之颤抖。伴随着这两个字,花朵止住了闭合的趋势,又有再度绽开之兆。
“嘻嘻嘻嘻……”
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原本是妩媚动听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如毒蛇盘桓背后一般,寒意陡升。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不出来自何方,前一刻似乎还在天边,后一刻便瞬时到了耳旁,再一瞬间,又飘忽远去了。
花朵没有绽开,也没有合拢,上方的怨气保持着一种逸散的状态,游离不定。无形中仿佛有两股力量在隐隐对抗着,每一股都极强,却始终都不能将对方击散,于是只能僵持。
楚延歌的手臂已经疼痛到麻木,但他依旧强忍着。处在这两股极强的力量的对峙之下,他的胸口仿佛被千钧重锤压着,呼吸困难至极。他想移动,却丝毫不能动弹。
有女子的身形,在空中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云鬓花颜的女子,身体宛若琉璃一样剔透,却又仿佛有淡然雾气隐隐缭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状态。她身上的衣裙也如山岚一般,仿佛没有实在的形状,但再一看去,盈盈裙摆又好似浮于水中的白莲花瓣,宁静圣华。
她的双眉好似天际弯月,眼眸宛若含着秋水,秋水之中盛着笑意。然而,那笑意,却似乎带着一丝玩赏的意味。
女子仿佛没有看到楚延歌一般,浮于半空中,看着那张由怨气汇聚而成容颜。
“这么多年不见,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缭绕着,回响着。
空中的那张容颜依然是巨大而涣散的,看起来甚是诡异可怖。然而她却仿佛丝毫不在意,飘到它的旁边。
“你……”
容颜的嘴唇缓缓地动了一动,最终只吐出这样一个字,带着仿若叹息般的长长的尾音。
“我?”女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是谁,你当真不知道?”
沉默,空中的容颜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话语,眼睛是空空洞洞的。仿佛一张巨大而苍白的面具,其后隐藏着的人用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睛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女子笑了笑,花朵又开始绽放开来,怨气缓缓上升,凝聚。
“幽冥潺湲仙姬舞,寒潭旖旎浸月香。”她的声音回荡在这仿若烟云山岚般的白气中,仿佛含着万千情感,却又仿佛冰冷无情,“这两句诗,出自你的笔下。”
箫映弦的面容在凝聚、清晰,恢复到正常大小和容色。头颅下方,身体也已显现出来,轮廓却不甚分明,漂浮着。
“幽冥潺湲……”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中有波澜掠过,“你是……”
☆、二十三、阴蓉(5)
女子樱唇轻启,嘴角勾出一抹笑,吐出了两个字。
“湲姬。”
空中忽然有旖旎歌声响了起来,在这声音中,美丽的女子踏歌而舞,在虚空中舞作凌波。她的裙摆如云霞般流淌,时而婉转,时而飞扬,如梦似幻。
“何恋梦里烟花乱,犹忆箫上夜阑珊。
一度雨时春滴尽,三更雪落泪映弦。”
一曲终了,余音未尽,最后的两个字从她口中滑过,犹如冰珠儿一般,先是玲珑,而后倏然破碎。
映弦。
箫,映,弦。
男子的身体已经显现了大半,花朵上逸出的怨气也在减少,就在这时,湲姬烟罗水袖轻轻一挥,仿佛时间忽然静止一般,一切又都停住了。
她飘到箫映弦的身旁,看着他。
“这些年来,你似乎过得很痛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是带着笑的。那笑容是如此完美,完美到无懈可击,完美到几近残忍。
箫映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他的身形漂浮在空中,同她半透明的身子映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交叠。
“舍弃阳世之躯,用千人魂魄打通入口,以怨念极深的怨灵之力催开阴蓉,来到若虚界,重塑身躯。你,可真是费了许多工夫呢。”她半透明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脸,“如果你想来,告知我一声,我派鬼影去接你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呢。”
“不过呀,来到这里的男人,可都不是白来的,要用自己的心作为交换呢。”她的声音如同魅惑,“我呀,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杀人挖心了。一颗活生生的心,从胸膛里取出的时候还在跳动,鲜血如花,听着他们痛苦的呻吟,那情形呀,简直是世间最美的场景呢……”
仿佛想到了所说的场景,说着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你呢?”她看着他,“你的心,应当比他们的更加鲜红吧……”
她的五指忽然一弯,闪电般地插向了他的胸膛!
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水中,箫映弦的身子震颤了一下。
“哎,真扫兴,你身子还未完全凝聚成,灵力不足,也不能反抗,真是没意思,也没有找到你的心。”湲姬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高兴起来,“啊,对了,没关系,找不到你的心,却可以把先前挖出的别人的心安放到你的胸膛里,你说这样好不好?”
想到这个主意,湲姬十分高兴,转身就要前去拿心。就在这时,一道强劲光芒激射而来,她挥袖扫开,竟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是谁呀,扫了人家的兴呢。”
话音未落,另有数道同先前一样的光芒从同一个方向飞来,来势比先前更加劲猛,全都冲着湲姬。湲姬的衣袖骤然展开,在空中如跳舞般地招展着,那些光芒落在她的衣袖上,全都销声匿迹。
先前一直压迫着楚延歌的压力骤减,他想趁此机会离开,却发现手脚已经麻木,而胸口彷如压着一块巨石,难以行动。他暗自运起内力,内息化作暖流徐徐经过全身各处经脉,却在将要冲破百会穴时受到阻塞,他心中一窒,喉口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吐出这口血后,胸口的滞塞感顿时消减了许多,麻木也在逐渐减轻。片刻后,他持剑的手指已经能够开始略加活动,而这时,方才被麻木感所掩盖的手臂的痛苦,则更加凶猛地反扑过来。
再抬头看时,楚延歌看到湲姬已经落至地面,在她的前方立着一个碧衣女子。
“沧镜使!”他失口惊呼。
那个和湲姬对峙着的绿衣翩然的女子,不是沧镜使穆凌烟又是谁?
“哟,倒是个美人儿呢。”湲姬丝毫没有紧张的意味,嫣然一笑。伴随着这一笑,陡然有微风吹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花瓣飞舞其中,甚是旖旎美好。
穆凌烟出一跃而起,身上碧纱四下散开,像一大片绿色薄雾一般向着那漫天花瓣而去,将之裹挟其中。只听得有尖锐声响,好似指甲划过布帛的声音,飞舞的花瓣倏然坠地,少数没有被轻纱包裹住的花瓣落在地上,看似轻飘飘的,却将地面击出了许多坑洞!
再看那碧纱,竟没有一丝破碎。
“鲛绡?”湲姬略有吃惊,就在这一瞬间,绿色的鲛绡又向她扑去,四面严丝合缝,如一张巨大的网。湲姬眼见躲闪不及,手掌极快地捏了一个诀,清叱一声“起”,有数只黑色鬼影破土而出,直直向上,冲着网的正中心而去。鲛绡柔韧无比,鬼影无法至其破损,却可以将之顶起,湲姬便趁这功夫,身形一闪,倏然不见了。
☆、二十三、阴蓉(6)
穆凌烟是善于用毒的高手,鲛绡上有剧毒,湲姬不可触碰,便以鬼影作为阻挡。楚延歌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既觉揪心,又觉惊心。原本以为只有暮离一人会鬼影之术,此刻看来,这个名叫湲姬的女子显然也会,甚至更胜一筹。更令他惊心的是,不知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在湲姬离去的一瞬间,他竟看到她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湲姬……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她行为古怪,难以捉摸,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鬼影属土,原本不能离开地面,此时被强行拔高至空中,只触碰到鲛绡片刻,便破碎成块状,伴随着带有腐朽气味的粘液钻入土地中。
遍地黑色花朵上的怨气在缓缓上升,箫映弦的身形越来越清晰,只差片刻就要完全凝聚而成。穆凌烟一眼便看到楚延歌身上伤势,她走到他身边,伸手就要封住他手臂上的*,却被他止住。
“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若是再不止血,后果堪忧。”
“我知道,可是……”
可是,她还在那里。那个他牵挂的人还在危险之地,情况未卜,他的血是照亮她前路的火焰,那火焰燃烧在她手中的灯里,也蜿蜒在他的手臂上。
他看到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衣袖,袖口的梅花更显娇艳,他还记得当他假意将这件破损的衣服丢弃时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难过,还记得在折梅亭的月下,她看到这件被缝补好的衣服又被他穿在身上时语气中故作淡然的欢欣。
那时候,他们离得那么近,仿佛一回眸就可以永远地拥有,然而此刻,却仿佛两颗刹那相交的流星,片刻的璀璨后,便是后会无期。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冒了出来,他拼命地克制着,但它们却仿佛源源不断的泉水,从心底最深处不断涌出,将伤口淹没,被血液染成鲜红。
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穆凌烟叹了口气,不再勉强。
箫映弦的身子已经完全成形,恢复了同往日一般的模样。他飘落在地,雪白的衣襟碰触到黑色的花朵,花朵纷纷向外侧倒了过去,不消片刻就枯萎了。
他的手中持着青棠佩,原本翠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