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去,跳进这无尽的黑暗中去。
然而就在这时,苏拂雪的身子却忽然一僵,她的*已被人从身后封住,不能动弹分毫。
“拂雪,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穆凌烟从身后掠出,看着红衣女子震惊的眼神,面色沉静。她看了这多年的故友许久,看着她的表情从震惊到平缓,然后到悲伤。
穆凌烟拿过苏拂雪手中的血契石,在她身畔绕了一圈,有红色微光萦绕于苏拂雪身边,经久不散,将雪灵挡于外侧。
苏拂雪已经明白了穆凌烟要做什么,但她无力阻止。
绿衫的女子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持着血契石跳了下去。
幽深黑洞之中,呜咽哀号之声忽然大盛,却在一瞬间后,全部沉寂。
无尽的虚无中,他走着。
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像无数个他曾经历的朔夜一样,黑暗到令人窒息。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哭声,笑声,呼喊声,咒骂声,忽远忽近。不知从何处探出许多只苍白的手臂,试图牵扯住他的衣衫,却都在刚触碰到的一刹那倏然缩了回去。
他的嘴角浮上一丝笑容,冰冷的、无情的笑容。
眼前忽然有灯火闪现,层层叠叠,宛若重楼一般。层叠的灯火骤然化作一片漫天血红,火光中有黑白两色气体盘桓,怨灵飞舞,凄厉的呼喊之声不绝于耳,在他的耳中,却有如天籁一般。
☆、二十二、回首(6)
他缓缓地张开了嘴。
无数怨灵如飞蛾扑火一般而来,伴着怨恨的、充满不甘的气息,飞入他的身体。他闭上了眼,感受着它们在他的身体中碰撞,撕咬,然后与他融为一体。
这些怨灵都是当年惨死于大火之中的天幕山庄之人,生时武功高强,死得极为痛苦,死后又被镇压于桫椤树之下,所以怨念极深。
但也正是如此,它们所蕴含的能力,也极强。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这些年来,他以渡魂之命,四处敛聚魂魄,初时只是敛聚些不愿去往生的游魂散魄,后来,他的身体日益不佳,时间越来越久,他已经不起这份煎熬,于是便开始——杀人。
他杀人,不用刀,也不见血,他的手段无形,却最是可怖。
瘟疫蛊,小小的一粒,便能毁灭整个村庄。
永安村,那个村落的名字和它的命运,将永远背离。
怨灵纷飞,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她的容颜。那些永不曾遗忘却永不会提及的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那一年,她离开后,他下定决心,无论走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
一年中,他的足迹踏遍塞北江南,却丝毫未见到她的踪影。或许是由于日久奔波,或许是由于思念交加,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地衰弱下去,但是他没有停止步伐,依然执着地寻找着她。
终于有一天,在北弥的一个小村落中,他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他喜悦万分,却不由悲从中来,悲喜交加使他不能言语,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向她解释一年前的那件事。
就在这时,他看到她从屋中扶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瘦的男子,面容苍白孱弱,一看便是重病在身。她扶在坐在院中晒太阳,阳光透过疏影落在她的脸庞上,那样宁静而美好。
然而那美好,却不再属于他。
她没有看到远处的他,她的眼里只有另一个人。从她看向那个人的眼神中,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她是爱他的,那样的眼神,如同对亲人一样至浓的感情,唯有情到深处才会如此。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应该出现。
心中虽明白,身体却不受控制,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却依然留了下来。他想看着她,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他永远都是默默守护,只要她过得好,他就已经知足。
他看出她身边的那个人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希望那个人可以活得久一点,这样她就可以快乐,然而在心底里,他竟也有一丝隐隐的期待,若是那个人离去,那么或许他就可以再次进入她的生命。
他知道这个想法不应该有,但是它却日日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根深蒂固。
是啊,分明那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与世长辞已是必然,不同的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与其这样在世间苟延残喘,不如一下了断,如此一来,三个人都会解脱,不必再受这痛苦折磨了吧?
念头一出,便再也挥之不去。
终于,在一个她外出买药的夜里,他潜入了她的家中。
“我知道你会来。”
出乎意料地,那个病重的人的意识竟分外清醒,他似乎早已料到了会有今日的情形,只是一直静静等待。
“从你第一天出现在树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那个人显然是太虚弱了,说话间还不停地咳嗽,但却难掩的淡然的神色和语调,“阿湘是个好姑娘,照顾好她。”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双眼。
箫映弦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男子的这一番话语,竟有些像是临终前的嘱托。他颤抖着伸出手去,他从不知道,那一双曾经斩杀无数敌人于剑下的手,在探一个病重之人的鼻息时,竟然会有颤抖。
病床上的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了呼吸。
那一刻,箫映弦的心里复杂万分,没有一丝释然,反倒愈加沉重。就在这时,门响了,他本能地回过头去。
一眼,万年。
那个人,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手中提着刚买来的药,眼中的惊讶和愕然溢于言表。然而那样的情愫在她的眼里只停留了半分,因为她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床上的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躺着,静静地,没有声音,也没有呼吸。
刹那间,她手中的药包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她伏在那个人渐渐冰冷的身体上,痛哭失声。他站在一旁,伫立无言。
☆、二十二、回首(7)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她的声音里带着哭泣,哭泣中又带着恨意。这混合着悲伤和绝望的呐喊破碎在夜晚的冷风中,化作一把把锐利钢刀,将他的心凌迟。
他没有解释,他无法解释。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何种场景,却怎样也没有想到,竟是如此这般。一个人的死亡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条汹涌的河流,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永远无法逾越。
他默然退了出去,或许在这时,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风沉夜凉,她的哭声散在风里,有如孤雁哀鸣。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她。门并没有关,他知道她在等着谁。
房梁上的灯笼摇晃着,他想到一年前的那天,在布置新房的时候,他站在凳子上将灯笼挂上去,她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告诉他往左,或是往右一点。
他轻轻推门而入,看到了安静的她。她的裙角在风中飘摆,触到他的脸,就像许久之前那个夜晚,她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
这一次,她将自己挂了上去,并且,永远不会再下来。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霎时间,他已不能思考,不能言语。胸中的疼痛如汹涌的洪水般蔓延开来,那样的痛楚让他窒息,须臾间他甚至希望自己立时死去,这样就可以不用再面对眼前残忍的真相,就可以遗忘一切,包括自己。
然而,他还活着。他曾以为没有她,他便无法存活。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呼吸和心跳告诉他,他还活着。
有时候,上苍对一个人的残忍不是死亡,而是让他活着。
他亲手将她埋葬,在蒲罗山。她曾说过,那里是她的家乡,若是她离去,便要落叶归根,回到那里。那时的他以为离那一天的到来还很远,却未曾想到,往昔记忆犹自温热,她的身体却已然冰凉。
他知道她恨他,他感受得到在她紧闭着的双眼下那凝固的情愫。
盖上棺盖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有婴儿啼哭之声,打开棺盖,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婴躺在棺中,流湘的身旁。她的出现只是转瞬之间,却仿佛早已注定,在看到她的那一眼他就已经知道,这就是宿命。
她,便是他的阿棺。
他知道这个孩子并非流湘所诞,而是某种灵体在机缘巧合之下凝聚成形,成为了一个有生命的婴儿。虽然如此,他依然将阿棺视作流湘的唯一血脉。当阿棺渐渐长大,她身上的异能也显露出来,她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长大后的她,容颜竟然同流湘几乎一模一样。
在阿棺及笄的那一日,他送给她发簪时,她那执着的眼神和话语。
“叔叔若是死了,我就去阴间将你的魂魄寻回来。”
“若是我的魂魄已经去轮回转世了呢?”
“那我便去找你,天地虽大,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一定能够找到。”
他何尝不知道她对他的依恋,对他的眷念,他又何尝不知道在那个微凉的早春之夜,家门口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确是醉了,但人醉,心却未醉。
在他握住眼前之人的手的那一刹那,他以为那就是流湘,是他日夜思念永不能忘的女子。她曾同他约定去看梅花绽放,于梅间煮酒吟诗,听雪弹琴。然而,当她用低低的微带颤抖的声音回答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这不是她。
她不可能这样对他,她是那样恨他,她呼唤他,永远不可能含有这般隽永温和的语气。
她甚至根本不会唤他,因为他不配。
他带着阿棺居住在山野小村之中,山中四时轮转不息,他却刻意地去令自己忘记岁月几何。他着一袭白衣,引渡亡灵,将他们渡往轮回的彼岸,他所作的这一切,与其说是救赎,不如说是赎罪。
然而有一天,这样平静的生活却被完全打破。
他听到消息,当年他大醉三天的原因并非是他自己,而是那坛酒。在阁主带来的那坛酒中,早已下了致人昏睡的药物。这样的情形若是放在平日,他定然能够轻易分辨得出,然而那一日,他却没有。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信任。由于他的信任,他对阁主带来的那坛酒毫无防备,举杯畅饮。
原来竟是这样,离阁的代价,就是让他失去此生最珍贵的所有!
刹那间,他的愤怒不能自己,他再也无法顾及其他,直奔凝幽阁总坛,一路丝毫不曾言语。在打伤无数试图阻止他的昔日下属之后,他来到了那间密室,那件他曾经无数次与阁主共商阁中大事的密室。
☆、二十二、回首(8)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镜花水月四大使者,最先赶到的,是穆凌烟。看到他,她眼中的惊喜不能自已,却很快被莫名痛苦的情愫覆盖。
“你都知道了。”
凝幽阁主的声音一如往日一般淡然,却更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意。
他拔出了剑。
在当年请求离阁时,阁主并未收回他的剑,说早晚有一天会用得到。此后,他虽已不再过问江湖是非,却依然将这把剑视若珍宝,郑重收起。他没有想到,在他重新握着它的一刻,所面对的人,竟是凝幽阁主。
“当年的酒中,的确下了药。”
淡淡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如坠深渊。
穆凌烟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眼前这个昔日好友的性格,眼中焦虑万分。
“映弦,你——”
“凌烟,退下。”说话的人,是凝幽阁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气度淡华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泛着寒意的剑,和持剑的人。
密室的大门轰然冠上,将内外隔绝。
随之隔绝的,还有此生所有的爱恨,荣辱,离合,悲欢。
没有人看到箫映弦是何时离去的,众人在心急如焚守候一夜,晨曦时分密室门开,凝幽阁主从中而出,淡若无事,却惟独不见另一个人。众人苦思冥想,终于忆起在月至西天的时候,恍然有白色幻影从中而出,融于月色之中,霎时不见。
对于那一夜密室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江湖之中众说纷纭,大抵不外乎两种,要么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苦战彻夜胜负难分,要么便是念及旧时情谊,摒弃前嫌。
只有箫映弦知道,都不是。
那一夜,他们喝酒,也只是喝酒。
密室里放着陈年的佳酿,那是一年前所喝的酒的味道,亦是无数次出生入死,绽放在血液中的醉魂芬芳。他知道这一天早晚都要来,或者在当时的星空下看到那个踏月而来的人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已经知道。
他喝酒,不停地喝酒,直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直到回忆沉睡又苏醒,直到那心里的恨意一点一点入骨,然后熊熊燃烧。
他出剑,却是在离开那间密室之后,对月而舞,直到声嘶力竭。
酒意袭人,他却愈加清醒,腰间玉牌冷冷地灼烧着他。他想到不久之前,凝幽阁主将它放在桌前,淡淡地说:“我欠你一命,如今,便用它来还你。”
多么讽刺,他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却带着凝幽令离开!
碧水凝幽,九取其一,此令一出,犹如阁主亲临,全阁上下令无不从。可是,纵使它多么珍贵,纵使多少人梦寐以求,它却终究只是一物。人的性命,如何能用一个没有生命的冰冷之物来偿还!
更何况那个人,是他今生挚爱之人。
初月冷照,他持剑倒于荒野之中,看着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