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那是幻象。
梦境并无思维,无法分辨引心灯真假,顿时被那幻像吸引而去。
“你怎么办?”没有引心灯,是会被梦魑所惑,迷失于幻梦中的。
“前面就是云梦泽,他会保护你。”男子并不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楚延歌身上。不远处,楚延歌微微颔首。
很奇怪,在此之前,楚延歌没有和暮离做过任何的交流,但此刻却能清楚地知道他心中所想,也知道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周边梦魑如云雪般聚集而来,只是顷刻间便仿佛有无数只,暮离不再多言,口中念咒,鬼影的体积渐渐膨胀,然后骤然破碎,碎片飞出将梦魑击散,爆裂的地方又有一只新的鬼影。在它的旁边,一袭黑衣的男子正看过来。
“我不会有事。”他的声音飘来,分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隔了那么远。
她知道他不会有事,如同知道明日的太阳一定会升起。她相信他,笃信。
身边的梦魑已经少了许多,大部分都被暮离吸引而去,月亮不知不觉移向中天,云梦泽仿佛咫尺可及。然而就在这时,引心灯的火焰倏然一跳,阿棺的心也随之一跳。
所幸,火焰并没有灭。
提灯而行,前方的路似乎很近,又似乎远得没有尽头。荷香愈加蓊郁,连水波之声也犹在耳畔,却一直看不到景象。终于,须臾的长久之后,天际露出一丝朝晖,朝晖下方是一片灿烂金色,在黑暗中开辟出一片光明。
云梦泽,就在眼前。
阿棺朝着那片光明跑去,手中灯火虽暗,却还未到立刻熄灭的地步,她想,应该来得及。风声掠过耳畔,她微微侧头看身边的男子,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如此鲜明,奔袭着,流动着,犹如长久沉寂后的欢歌。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几只不知何时出现的梦魑猛扑而来,拼命地将两人的脚步拖住。阿棺施展幻术将它们驱赶开,它们却立刻再次纠缠上来。梦魑白色的身体已经涣散,却依然不依不挠,它们虽无语言,但那样迫切的动作和力度让阿棺明显感到一种仿佛放弃一切只为此一搏的悲壮。
阿棺咬牙,终于一挥袖,不再将它们驱赶开来,而是击碎。
“棺儿当心!”
楚延歌忽然大喝一声,手中剑光直掠而来,阿棺吃了一惊,方才只顾着对付梦魑,一时分了神,此时才看到一道身影向她手中的引心灯扑来,竟是一直都默默不语的明珠!
剑光击中明珠,明珠的身影一颤,骤然消失了。
两人皆是一惊,原来方才这一路同行的,竟并不是明珠!
先前在暮离与明珠同时出现的时候,阿棺心中除却松了口气之外,还有一些疑惑,觉得明珠竟不言不语,与先前差别颇大。但又一想到或许是在异界受了惊才导致如此,因而也没有多想,谁知现在却发现她并不是真正的明珠。
然而,即使发现,也已经晚了。楚延歌虽击中了那个女子,然而在那之前的刹那,她已触到了引心灯的。灯火一颤,然后逐渐熄灭。
不同于一般的火,引心灯的火焰熄灭得很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在眼前消失。阿棺手里提着灯,她能够感受到一种温润的似乎带着些许油腻的东西已经彻底从灯中离去,莲花般的灯上透出冷意渐渐侵袭。
仿佛终于完成了使命,身旁大片白色,梦静轰然而散。那一刻,隐隐有奇异呼啸回旋在耳边,一时辨不出到底是风声还是梦魑玉石俱焚的欢呼声。空气里弥漫一种奇异的味道,或许是梦的味道。
阿棺看着手里正在熄灭的灯,幽绿火焰缓缓消失。她抬起头看着前方的那片光明,它并不远,却似乎永远不能到达。
混沌之感侵袭着意识,她知道,她将会跌落梦境之中,或许可能不复醒来。
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人,他也正在看着她,眼里的神色说不出的悲伤。
她,却微微笑了。
还是白衣胜雪的男子,还是翩然出尘的模样,月色微凉的夜里,耳边有水波泠泠,如同她初遇他的那个夜晚。
如果一定要跌落一个人的梦境之中,那么她希望可以坠入他的梦里。
然后,永远沉沦。
☆、二十一、浮生(7)
她看到了他,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坐在一株花树下,怀里是一个小小的女孩。花树筛下细碎阳光,落在他的眼里,宝石一般晶莹。他正低头同小吟说着些什么,距离很远,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可以看到他脸上温和的笑容。
他的笑容那样干净纯粹,让她一时不能将他与脑海中那个冷然持剑的男子联系在一起。恍然间,她竟仿佛忆不起他是谁。
眼前的场景温暖美好,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坐在叔叔怀里,任清风拂面,花香盈袖。
叔叔……叔叔呢?
她像一个与亲人失散的孩子,急急地四下寻觅。周围情景忽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到达了哪里,只看到眼前是一间密室,密室之中,白衣男子立于一侧,另一旁的,是个负手的、背向而立的人。
“阁主命我来找你。”
“他总算没有食言。”那人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笑意,落在阿棺的耳中,有些惊心动魄地熟悉。
楚延歌不语,他的面色并不好看,他已听得出眼前这个人话中的别的意味。
当那个人转过身来,阿棺的心亦缓缓沉落下去。虽然不相信,却不得不面对。
是他,果然是他……
“明日日落时分,凤鸾池畔,她会在那里。剩下的,他应当已对你有所交代,无需多言,只需照做便是。”
他口中的“他”,便是凝幽阁主。
“我可否多言一句?”
“多说无益。”
原本已有些冷然的气氛顿时僵住,白衣男子转身,拂袖离去。
依旧立于原地的人,手指轻轻抚着腰间的某一事物,久久不语。
窒息般的黑暗骤然袭来,她的意识再度迷乱,不知自己所处何时何地。依稀间仿佛沉溺于河流之中,冰冷河水像是一条细小的毒蛇,自颈后蔓延而入。
背后有什么东西托着她,柔软而冰凉,似是一片荷叶从水底升起,而后缓缓消失。
这是……他的梦境?
可是,这样的感觉,为什么同她儿时的记忆那般相像,几乎重叠在一起?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眼前忽然有灯火阑珊,在极远的地方,像是立于茫茫夜色之中遥望千帐灯火。待她走向前去,它们却陡然变色,凝聚成一团荧蓝光芒。有微微的血液气息浮于空气之中,混合着遥远而渺茫的感觉,却让她想到温暖的雨露泥土,和轮转的星月光辉。
那种感觉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回家。
要回家了吗?
她忽然很想睡,这种感觉像极了那一日在凤鸾池畔听到歌声时的感觉。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有一股无比急切的力量牵绊着她,阻止着她,让她无法去向那片沉迷的乐土。
脑海中迷梦的感觉逐渐退去,她睁眼,看到一盏莲花灯火,上方的蓝焰正在燃烧。“你……”
眼前的白衣男子眼若星月,眉如远山,分明如此熟悉,然而她竟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
楚延歌熄灭了引心灯:“棺儿,你没事就好,方才见你忽然晕倒,我真是吓坏了。”
她看着他担忧的神情,听着他焦急的话语,记忆慢慢复苏,终于想起了他是谁,也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然而,看着那灯中的光芒,她的脑海中倏然有些迷惑,分明记得在自己昏迷之前,这火焰早就熄灭了,怎么现在还亮着?
周围是一片光明,但前面的光芒之中景象依然看不清晰,她回头,看到身后依然是沉沉黑夜,星月垂悬,有白色梦魑来回盘桓。黑夜与白昼同时出现,各自占据一片天空。最奇异的是在那黑白的交汇处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沉沉灰色,而是一条璀璨的分界,犹如一条泛着金色光芒的蛟龙盘桓其间,将整个天际与大地分为两半,一半是墨色般的黑暗,一半是钻石般的光明。
此情此景,壮观至极,奇异至极,唯美至极,那样的震撼之感,非身临其境无法体会。
他们所置身的,就是那片光明之中。三个人,阿棺,小吟,楚延歌。
然而,却独独少了一个人。
“他呢?”这是她清醒后所说出的完整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自从与我们分别后,就没再出现过。”
阿棺一言不发,往回走去。
“棺儿!”楚延歌拉住她,“别回去,那里太危险!”
“他还在那里。”
“不要去。”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已像是哀求。
“他把引心灯给了我们,我不可能弃他于不顾。若是我没有看错,方才我醒来的时候,引心灯还亮着是吗?我昏迷的时间应当不短,按理来说,引心灯不可能亮这么久。”
楚延歌不语。
“你有办法使它再燃起来,对吗?”
“你知道我们有多么艰难才从黑暗中闯出来吗?即使有引心灯,那里依然太过危险,我不可能让你再回去。”
“你在这里照顾好小吟,”阿棺淡淡一笑,“我一个人去。”
她并不反驳,却让他心底一痛。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任他说得再有理,她都不反驳,却始终地、不可更改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棺儿?”楚延歌的眼神里有些不可思议,“莫非你认为我贪生怕死?”
阿棺不回答,已经往前去。他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她甩开,却听到身后的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楚延歌的面上掠过一闪而逝的痛苦,阿棺这才看到他的脸色很是苍白,她方才竟一直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了?”
转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他骤然缩回的手臂。
不待他回答,她抓过他掩在身后的手,他想躲,却已经来不及。衣袖雪白,袖口处却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掀开衣袖,手腕处的伤口显露在她眼前,似是刀剑所伤。
“我……”他嗫嚅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和梦魑打斗的时候,我不小心误伤到了自己……”
云水咒起,烟云缭绕,她看着他微带倦意的容颜,心底一声轻叹。
这个男子,他可以十步杀一人,百里不留行,也曾经众芳丛中过,万花共暄妍,他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更多时候他就像一个迷茫的孩子,不懂得照顾自己,需要人去关心,去爱。
她曾经以为,那个人会是她。然而……
有些事情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悄然变化——增加,减少,或者消失。
☆、二十一、浮生(8)
“点燃引心灯吧。”
“你还是这样执意要回去,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有多么可怕?”楚延歌顿了顿,说,“或者说,他已经不能再算作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就是因为修习它必须要付出极其重大的代价。江湖之中的三大禁术,驱灵,鬼影,孚阙,无不令人闻之胆寒,人们怕的并不仅仅是术法本身的力量,更是修习者对自己的残忍。驱灵之术可控制怨灵,亦可影响他人心神,要以双眼为交换,而鬼影之术要操纵鬼影,则要以身体为交换。”
阿棺心头一跳:“以身体为交换?”
“鬼影之术修炼的过程中,修习者要以自身血液为媒,召集诸多死灵前来,以阴火照耀,留下影子以供他驱使。作为条件,他必须贡献出自己的身体作为祭品,被死灵撕咬吞噬,从此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其实只是一个拥有人的虚幻外表的魂魄而已。鬼影之力来自死灵,同时也来自于控制者本身,在这个世上,除却爱恨之外,最强大的力量就是痛苦。对寻常人而言,痛苦只是一种感受,但对于修习鬼影之术的人而言,痛苦则是最大的力量源泉。有些修习这种术法的人虽然将身体作为祭品献出,但并未让死灵一次性吞噬完毕,而是每日吞噬一极小的一部分,如同凌迟一般,所持续的时间却更加长。他们每日一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作为回报,他们的力量也与日俱增。”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因为,一个曾经与我相识的人,也修习过鬼影之术。”
她听得出这句话中隐而不现的伤感,曾经相识的意思就是说,现在,已经是陌路。
“但他,与他们不同。”她依然坚持。
“他当然不同。我曾与他有过一次交锋,他的手掌虽被剑穿透,有血液流出,那血液却似乎毫无温度一般,伤处就在我的眼前自行愈合,片刻之后,毫发无损。”
他的话有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伤口自行愈合,片刻之后,毫发无损!
记忆里,那段隐而不发的回忆逐渐复苏。苎萝河畔的夏夜,在叶间唱歌的小鬼,从树的顶端跌落的男孩,草叶上悬垂的如露珠一般的鲜血,缓缓愈合的伤口,永不可忘的人。
他的声音和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孩子的声音交叠,回响在心灵深处。
“阿棺,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死了,可吓死我了……”
“救人与杀人,于我而言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你想要多少,我就折给你多少。”
“伤害自己,便是对爱你的人最大的惩罚。”
无数个声音,汇聚成一阕惊心之曲,在心中轰鸣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