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你们一起去。”楚延歌道。
阿棺原本正在犹豫是否要去,听到楚延歌这样说,便点了点头。
“那好,走吧。”穆凌烟颔首。
“啊!”就在这时,明珠一声惊呼。众人骤然回头,发现她正被箫映弦搀扶着,脸色苍白。见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她小声地说:“我、我不知道怎么了,腿忽然颤了一下……”
阿棺没有说话,却蹙起了眉。
她没有忘记那时候,明珠讲述她的童年,她看着娘亲的头颅划过一条血色的弧线落在脚边,已经失去了生机的眼睛犹未合上,睁得那样大,静静地看着她。那时的明珠,没有哭。
或许正是因为害怕到极致,所以反而忘记了哭泣。
在阿棺的印象中,明珠是那样一个明媚坚强的女子,而现在却因这一个听到的消息而吓得两腿发软。所以,由不得她不蹙眉。
“你们先去吧,我扶明珠回房休息。”箫映弦如是说,扶着明珠走了出去。
“我们去地牢中吧。”
众人全走到了门外,黑衣的男子仍面对屋内垂首跪着,一动不动。阿棺看着,心里不由浮上了一丝酸楚。
苏拂雪本已走了出去,忽然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如水:“楼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并非你一人之过,先起来吧,你也劳累了许久,暂且回去休息。但罪罚是免不了的,等我们看过地牢中的情况之后,再行定夺。”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回应。
苏拂雪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转身来到男子身边,推了他一下。谁也没有料到的是,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就在这轻轻的一推之下,骤然倒地。
那一刻,阿棺看到了他的容颜。
原来,只是一个少年。
如此年轻的一个少年,面容是那样清秀,甚至还带着些许稚气,连眉毛都是淡淡的,眉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一股决然和刚毅。
然而,这样一张年轻的容颜,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有黑红色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沁出,蜿蜒而下,显然是中毒而亡。他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没有丝毫痛苦,坦然地面对着一切,包括死亡。
见此情形,阿棺心中已明白了大半。许是他知道自己过错深重,在劫难逃,于是便不待主上处置,执行了断了吧。
“云泥……”
红衣的女子蹲下身去,轻抚少年的脸,深深叹息。
原来,他叫云泥。
云,苍穹之上;泥,大地之下。两者之间是那么遥远,这样令人惋惜的一个少年,这样令人叹息的一个名字啊……
“传令下去,”苏拂雪起身,沉声下令,“胭脂楼锦刀侍卫云泥,在与敌激战中遇袭而亡,其情可悯,其心可鉴,堪为全楼楷模,施以厚葬。”
阿棺注意到她的话,她说他是遇袭而亡,而不是畏罪自杀。畏罪自杀,其实她一直都想不通这四个字,一个人若是连死亡都不怕,又怎么会惧怕所谓的罪责呢?
在此刻,所谓的“畏罪自杀”下,生命的终点,胭脂楼的主人,苏拂雪,她给了他最后的尊严。
旁边的下属应了一声,匆匆离去。苏拂雪不再言语,疾速向地牢方向走去,众人随即跟上。
走着走着,阿棺回过了头。
黑衣的少年面容苍白,静静地躺在地上。他的表情是那样安详,若不是嘴角的血丝,恐怕没有人会以为他已经死亡,而是睡着了,酣眠中,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然而,这一场梦,却再也不会醒来。
就在她转过头的那一刻,视线和楚延歌的目光相触,她这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回头的同时,他也同样在看着那个少年。
她与他相视,看得出彼此眼底深深的难过和惋惜。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每个人的心里都沉重至极。
不经意间,他们已经转过了一个拐角处。阿棺再回头看去,却早已看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不知道那个年轻的灵魂能否顺利地到达彼岸,她心中暗暗祈祷,愿他轮回往生,来日再无哀苦,再无忧愁。
一堵冰冷的墙将她的视线阻隔住,上面挂着白日里也不熄灭的灯笼。火光极淡,幽幽然然,恍然望去,竟有些像她曾经用过的落魂灯。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死亡?
☆、十五、云间(2)
胭脂楼的地牢,处在一个极隐秘的位置。
门口立着许多人,看穿着应当都是胭脂楼中的下属,见到一行人到来,他们即刻上前施礼,苏拂雪也不多言,径自往地牢中走去。
地牢的大门由精钢制成,因时间久远,上面已经锈迹斑斑。伴随着喑哑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大门缓缓打开。那一瞬间,一股夹杂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阿棺不由蹙眉,然而苏拂雪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向里面走去。
幽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经年腐朽的气味,很奇怪地,却没有料想中的血腥味。地牢中虽然点燃着不少火把,但并不能带来多少光明,影影幢幢中,四周反而显得更加僻静和可怖了。
牢房中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牢房外没有人说话,后面随行而入的人也默然地跟着。地面低洼处有少量的积水,脚踩过时的声音异常清晰,又那样冰冷。
“人呢?”苏拂雪开口说道。
一个瘦小的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那身形,年纪不过刚到弱冠。他走在前面,为众人带路。
所有死亡的囚敌被击中放置在几间稍大一些的牢房内,身上大都仍带着枷锁。虽然死者的身上盖了白布,但依然可以从轮廓看得出每个人都形容枯槁,有的人的身体没有被完全盖住,干瘦的手臂垂落在外,犹如枯木一般。
苏拂雪蹲下身去,揭开了一个离她最近的人身上的白布。
阿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楚延歌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杀了你!”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犹如雷鸣一般,击碎了地牢中死一般的寂静。方才那个一直默默带路的少年站在苏拂雪身后,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短刀,直直向她的腰间刺去!
那一瞬间,阿棺心中有焦急,更多的却是难过——为那个少年而难过。
他当然不可能成功。
以苏拂雪的武功,她和他虽然只有咫尺之遥,但要想躲避他的攻击实在是易如反掌。四周又有凝幽阁众人,穆凌烟、楚延歌的武功都在他之上,即使他一击成功,如此情形之下也绝不可能逃脱,唯有死路一条。
果然,他的刀尖在离苏拂雪还有存许远的时候便顿住了。一旁的绿衣女子身形飘忽得彷如一缕轻烟般掠至了两人身边,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刀身。那一连串动作是如此之快,又如此之美,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仿佛指间夹着的并非是杀人的尖刀,而是一朵娇柔的鲜花。
她看着愣住了的少年,微微一笑,指间的刀便化作块块碎片,散落在地,仿佛花瓣飘零。
苏拂雪也转过身来,方才她没有丝毫躲闪,仿佛早已料到了结果会是这样一般。
“要杀我?好啊。”她笑着,“来人,给他刀。”
一旁即刻有人送上了一把刀,刀身寒光闪烁,鞘上镶着宝石,一看便价值不菲。
面对此情此景,少年却没有接刀。
“刚才不是连舍命的勇气都有吗,怎么现在却连一把刀都不敢接了?”
少年咬咬牙,接过了刀。
“偷袭算不得英雄所为,现在我便站在这里,等着你来杀。”
他看着她,脸上既有惊惧,又有意外。
“来!”
她的声音骤然提高,似是命令,又仿佛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蛊惑。
少年眼中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凝聚成愤怒和仇恨,他举起刀,用力向眼前的女子劈去!
那几乎是舍命的一下,是他的最后一击。
然而,终究还是失败了。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在她的周围,他的刀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他不断地砍杀着,劈刺着,却连她的衣襟都触不到分毫。
忽然间,少年的身体好似被什么无形的物质冲击到,向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手中的刀骤然坠地,清脆的鸣响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
“就这样,便想杀我?”
她走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没有说话,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不过,明知结局会怎样却不怕死,倒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这一刻,地上的人愣住了。
“站起来。”她说。
他咬了咬嘴唇,站起了身。在她的目光下,他仿佛觉得是那样屈辱,只一个简单的起身,好似登天一样难。
少年缓缓站直,他很瘦弱,甚至还没有面前的女子高。但他却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和她直视着,毫不畏惧。
“不怕死?”
他摇了摇头。
“怕是在这世间没有牵挂了吧。”她笑着,有些了然,命令身边的人,“把他带下去吧。”
少年被两个同样身着黑衣的男子压了下去,就在要走的时候,她却喊住了他:“慢着,带着你的刀。”
少年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弯下身,捡起了刀,握在手上。
他的刀,她说,这是他的刀。
“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在捡起刀的那一刹那,他沉声说道。
周围的人的精神全部紧张起来,没有人料到这样一个因苏拂雪的饶恕而死里逃生的人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
然而,苏拂雪只是笑着。
“好,我等着你。”
一句话,便是生死之约。
少年随着那两个人走了下去,阿棺站在一旁,为他们让出路来。将要走出视野的时候,她看到那个少年回了一下头,地牢幽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眼中闪烁起了小小的光亮,在黑暗中璀璨如星。
随即,湮灭无声。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苏拂雪问。
有下属战战兢兢地答:“回、回漾花使,他叫、叫云渲……”
“云渲,”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哥哥,可是叫做云泥?”
“正是。”
听到这样的回答,阿棺心里一惊,而苏拂雪也沉默了。
许久后,她叹了口气:“把那孩子送到惜言那里去吧。”
“拂雪……”穆凌烟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地牢内的情况她已经大致明了,我们出去吧。”话音刚落,苏拂雪往外走去,众人随之离去。
阿棺放慢了脚步,和众人拉开有一段距离后,她轻声问身旁的楚延歌:“惜言是谁?”
他压低了声音:“凝幽阁镜、花、水、月四大使者之一的汀月使,莫惜言,现在身处东渑。”
“那个孩子去她那里……”
“是凶是吉,全凭他的造化了。”
听到他这样说,她不由心头一跳。
“凝幽阁在东渑的据点位于东海郁洛岛之上,那里是阁中训练杀手的地方。每年有千百个人上岛,却只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来。”
他的话字字句句撞击在她的心上,她随着众人默默走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哥哥,云泥,因为失职而决然寻死;而他,这个叫做云渲的少年,更是因此将性命置之度外,想去刺杀一个甚至连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刺杀成功的人。尽管如此,他仍是拼尽全力愤然一击,那是他所有能够做的,即使明白结果注定会是失败。
失败的结果,可能是死,也可能比死更加不可想象。
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就改变了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
“我曾经,也去过那里。”
在阿棺正为云泥与云渲而深深叹息的时候,楚延歌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那么轻,又那么重。她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眼神,那样平静,散着淡淡的笑意,好似说出的只是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她正想说话,却忽然看到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挡住了去路:“沧镜使、漾花使,属下有一要事禀告。”
苏拂雪冷然道:“说。”
“二位使者明鉴,昨夜属下的职责是看守地牢大门,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是罪该万死。昨夜看守地牢的兄弟们都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以幻术迷昏,醒来后已经为时已晚。但在昏倒之前的片刻,曾有一个人影从身旁由外而内掠过进入牢内,那一瞬间属下的意识尚且清醒……”
“你可曾看到那人面容是什么模样?”
他低下头,欲言又止。
“属下,属下是担心……”
“说!”
“遵命”他抬起头,视线在众人中逡巡了片刻,终究落定。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他抬起了手来。
然而,刹那间,忽然有一个物体疾速飞来。它的速度极快,仿佛凭空出现一般,谁也没有看清它的来向。
阿棺身后的穆凌烟疾速掠去,想挡下那东西,却未料它速度极快,没有成功。只听得“笃”的一声,那个飞来的物体瞬间嵌在了墙上。定睛一看,阿棺不由吃了一惊。
居然又是一枝梅花!
梅花枝条原本是柔嫩的,此刻却不知为何如此坚硬,生生将墙壁击出了一个小孔来,钉入其中。乍一看去像是幽暗的墙壁上生出了一枝梅花,上面嫣红色的花朵犹自绽放着,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美丽。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响起,异常沉重而清晰。
众人的注意力原先都集中在梅花上,此刻被这一声惊到,才注意到方才正要指认凶手的那个人竟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