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延歌的也是?”
她再次点头。
这两个答案其实阿棺早已经知晓,只是仍要再问上一问。或许只是为了再确定一次,让自己安心吧。她知道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可不知为什么,分明答案已经摆在了眼前,她却依然害怕有丝毫的不确定。
——虽然她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确定的事情。
阿棺叹了口气,又问:“叔叔真的很爱我娘亲,对吗?”
“恩。”
“这十几年来,他都不曾将她忘记,对吗?”
“对。”
“那么,他为什么、为什么……”剩下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人。”绿衣的女子淡然微笑,“爱你的,你爱的,得到的,失去的……有些记忆萦绕心海,有些人刻骨铭心,令人痛苦,却又深爱着。即使已经失去,不会再回来,即使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心痛难耐,但只要心中依然存在着那些美好的过往,所有的痛都终将会慢慢淡去,最终在伤口之上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能记得,也是一种幸福。”
她说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然后微笑着,转身缓步离去。灯火映着飞雪,光华舞动,那一瞬,阿棺恍然觉得这一句话穆凌烟并不只是在对她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凝幽阁里,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似乎都那么悲伤。
仿佛是不经意,又仿佛是下意识的举动,阿棺抬头看了看楚延歌房间的窗户。烛光已灭,想来是他已经睡下了。她收回视线,心中稍安,却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雪仍在下着,她缓步回到屋里。屋里一片黑暗,推开门的一刹那,借着隐约的雪光,她看到桌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烛火点燃起来的那一刻,她终于看清楚了,那竟然是一包桂花糕。外侧的纸包上写着三个熟悉的小字,锦和居。
“看得这么入迷,看来这桂花糕的确比我重要啊。”
楚延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棺一惊,手里的纸包掉到了地上。桂花糕本就极软,这样一摔全部成了碎粉,一地狼藉。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吓了我一跳。”
“你连亡灵都不怕,还怕我这个大活人?”楚延歌又恢复了先前那般戏谑模样,“我原本就在,是你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进屋后注意力又被这桂花糕吸引住,才没有看到我。棺儿可否告诉我,你在回来的时候心中在想着什么呢,莫非是我?”
她还不上口,所幸不去回答最后的这个问题,只是说:“屋里烛火暗着,我怎么知道你在?”
“你又不在,要烛火又有什么用?”
“那我回来之后呢?”
楚延歌举起烛台,笑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北弥夜雪时。”
他将李义山的诗句稍加改动,倒也很是符合此情此景。阿棺心中一动,却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捡着地上的桂花糕。
“你怎么如此珍惜,不是不爱吃锦和居的糕点吗?”
“你是如何知道的?”她骤然抬起头来。
楚延歌被她蓦然的抬头吓了一跳:“我、我今天从锦和居回来,路过你叔叔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弯腰捡着。
“棺儿,”他蹲下身来帮她一起捡着,“你到底爱不爱吃锦和居的糕点呢?”
看到他一脸郑重的样子,阿棺忽然笑了:“这个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说,“快回答我。”
“有时候爱吃,有时候不爱吃。”
楚延歌像个小孩子一般地追问:“那什么时候爱吃,什么时候不爱吃呢?”
阿棺正在想着该如何回答,心中忽然灵光一现,于是便说:“那你先告诉我你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里,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外。”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将问题抛还给他,楚延歌一愣,继而笑道:“棺儿变狡黠了。”
“跟你学的。”
“棺儿变聪明了。”
“自学成才。”
片刻的安静后,屋里响起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笑声。
“现如今,这世上我最在乎的有两个人。”他认真起来,“和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必担心江湖仇杀,也不用逢场作戏,这便是戏外。这两个人,一个是小吟。”
“那另一个呢?”
烛光在他的眼中映出两簇小小的火焰,他看着她,一字一句。
“另一个,便是阿棺。”
这一次,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叫她“棺儿”,而是“阿棺”。这个在他们相识之初他这般唤她的名字,在此刻听起来,少了些许亲昵,却多了一些郑重。
阿棺,就是归宿。
她忽然想到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她想知道,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否也希望自己能够不再飘零,有一个可以让心静得时时闻得到梅香的归宿,有一个可以思念和牵挂着的人。
“我说完了,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楚延歌笑着。
“现如今,这世上我最在乎的人也有两个。”阿棺说,“和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必担心遭人捐弃,也不用小心翼翼。他们买的桂花糕,我便喜欢吃。”
“你学我。”楚延歌轻轻哼了一声,那般样子甚是可爱。
“这两个人,一个是叔叔。另一个……”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楚延歌。他并没有露出很期待的神色,头微微望向窗外,不知在看着些什么。然而她知道,依他的性子,越是在乎,就越会装作不以为意。
她的心中泛起微微的笑意,故意不再说话。果然,过了片刻,楚延歌转过了头。
“另一个是谁?”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是阿亮?”
她正准备回答,一阵冷风自窗口灌入,蜡烛骤灭,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唯有微弱的雪光透过窗户映过来。
“烛火灭了。”她说。
“棺儿怕黑吗?”
她没有说话。
他走上前来,近在她的身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在。”
☆、十四、往昔谣(5)
黑暗中,她点了点头,小小的动作却似乎极为费力。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让他安心,还是让自己安心。
她并不是怕黑,而是怕隐匿在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比如说,人心。
楚延歌,从最初凤鸾池边的相识到如今黑夜中的执手,这段日子虽不长,他们却共同经历了许多,甚至几番徘徊在生死边缘。这一路上,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忽然闯入了生命中,因冥冥之中的缘分而走到了一起,并且生死与共。
可是越是这样,她的心里便越不安。
对于楚延歌的出现,阿棺最初并没有多想,但自从到了胭脂楼开始,她内心的疑问便越来越多。在相识的第二天,他便跑了数十里的路去了锦和居,若这趟长途跋涉只是为她买糕点,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会信。
阿棺看着身前人朦胧的身影,觉得他离她是那样近,又那样远。雪花在他身后的夜空飞舞着,她恍然觉得眼前的人是楚延歌,却又不是楚延歌,他的眼眸之中似乎隐藏着另一个人,另一重身份。
“你是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但的的确确问出了口,她并不安心,在这样悠深的夜里,仿佛一切都可以隐匿,包括人的身份,和感情。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刹那,她甚至都对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有些惊讶,他却认真地答道:“楚延歌。”
“我是说你的另一重身份。”
“凝幽阁云歌堂堂主。”
“不,”她仍旧摇头,“我想知道的,是你最真、最深的身份。”
楚延歌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有些后悔,这样问似乎逼他太紧,却又马上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在这时,她决不能有半分的退缩。
他直视着她,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片刻前在楚延歌眼里所隐藏着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的眸子是那样简单而清浅,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是她从未见过的平静。
“我最真、最深的身份,是一个想用一生来守护棺儿的人。”
她的心底陡然一颤,这一刻,她几乎想要泪流,想要入投他的怀中,但她忍住了。她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是化作碎末散落一地的糕点,香甜美味,却那样易碎。
最美的花,最容易凋零。
“锦和居的桂花糕很好吃,可惜碎了。”她用这样的话来回答他,“碎了,就不能再复原了。”
“棺儿,”黑暗中,楚延歌的声音传来,“若是你喜欢,我每天都可以帮你去买。”
“每天,那是多久?”
“一直,直到你厌倦,直到你离开我的那一天。”他顿了顿,说,“但我希望,永远都没有那一天。”
“为什么不是你离开我,而是我离开你?”
“因为……”他的眼睛隐匿在黑暗中,她看不到其中闪动的情愫,正如她不知道此刻他心中汹涌的波涛,“棺儿,若是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不,我不会去恨任何人。我相信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恶意,即使是欺骗,也是有苦衷的。”她轻轻地说,“若是有那样一天,我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悄然离开。”
悄然离开,这样他便看不到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窗户开着,有风裹挟着雪花呼啸而入,吹在脸上,蓦地冰凉。
他忽然将她拥在怀中。
“若是有那样一天,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离开我……”
☆、十五、云间(1)
所有萦绕于烟云中的目光与思绪,最终都聚集在这三个字上——须臾花。
那样美妙的三个字,那样奇异的一种花。花开须臾,不生不灭,游离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这样虚无缥缈的甚至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花,却好似一道幕帘,一侧是生,一侧是死。
生与死之间离得是那样近,只是一线之隔,仿佛一阵微风就能让幕帘拂动,让一切逆转。
“我要去寻找须臾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都在。阿棺的话音落下,没有任何的声音响起,周围静谧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棺儿。”楚延歌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虽只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依然能够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意。她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却缄了口,不再言语。
“若虚界中充满了未知,其中极有可能多有凶险,万万不能轻易冒险。”穆凌烟说。
苏拂雪接口道:“没错,这些年来,我听说过有人进去寻找须臾花,却从未听说过有谁进去后还能出来的。延歌身上的伤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可铤而走险。”
明珠跟着连连点头。
阿棺不语,只是摇头。
“以命续命这法子虽然狠厉了一些,但却是目前可行的唯一方法。阿棺,我知道你心软,但世事就是如此残忍和现实。况且我们已经对那些人仁至义尽,续命之后,我会下令将他们安葬,并派人寻找他们的亲眷,给予一些补偿。但切莫忘了,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我们落在了他们手中,下场或许还不如这般。”
阿棺心中一颤,但仍是摇头。
“棺儿,”楚延歌又唤她,很久,才说出了两个字,“不可。”
不可。虽只两字,言简意赅,重如千钧。
“为何不可?”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叹息。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冒险。”很久后,他说。
“谁说这是一定就是冒险?”阿棺笑道,“我很早便听说须臾花神秘无比,想见识一番。再说若虚界中的情况既然是未知,那也未必就充满危险,也有可能别有洞天,那些先前去了未归的人或许并非遇难,而是流连忘返呢。”
她这番话语原本是想打消众人的顾虑,但说完之后,却连她自己都沉默了。
虽然阿棺的心里其实同样彷徨,其实丝毫也笑不出来,但她依然绽出了最美的笑颜,微笑地,看着众人。
“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苏拂雪急了:“映弦,你快劝劝阿棺这孩子……”
阿棺静静等着,没有丝毫退缩。经过一夜的思量,她早已做好了决定,此刻无论是谁,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动摇分毫。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叔叔,是她最依恋、最敬重的叔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属下参见沧镜使、漾花使。”门外,一袭黑衣的男子垂首而立,拱手恭谨地说道。在他抬手的一瞬间,阿棺看到他的袖口中闪烁着一星银芒,想来应当是暗器之属。她不由暗自叹息,江湖中人的生活,时时刻刻都是箭在弦上,提心吊胆,何时能够安心地度过一日啊……
“什么事?”穆凌烟问道。
“沧镜使、漾花使恕罪!”垂首而立的男子忽然跪地,“属下方才去地牢中视察时,发现牢中所关囚敌不知何故全部死亡,无一例外。死者全身枯瘦干瘪,似是被吸干了体内精血所致。”
“竟有这种事?!”苏拂雪又惊又怒,“看守的人呢?”
“昨夜牢中有二十四名看守,但却没有一人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当时有人看到一个人影掠过,搜查一番后无所发现,便没有多加在意。谁知今早就……”
“无用!”苏拂雪显然怒极。
那人垂首跪在地上,默默不语。
穆凌烟道:“拂雪莫怒,我们先去地牢中看看具体情形。延歌、阿棺,你们……”
“我们同你们一起去。”楚延歌道。
阿棺原本正在犹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