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伪装,唯有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他看着她的时候,原本平静无波的眸中起了层层涟漪,好似冰封了一整个冬日的湖泊在暖日的照耀下渐渐解冻,万物初生。
一如一颗尘封了许久的心的重生。
她原本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叔叔说,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他,然而此刻却全都落回了腹中去。
“叔叔,明珠,你们聊着,我去看看楚延歌如何了。”
阿棺笑着,这般说着,退了出去。
身后有呼喊她的声音,她听到了,却没有回头。
☆、十四、往昔谣(3)
从叔叔房中出来的时候,夜已深了。阿棺抬头,看到不远处楚延歌的房间中烛火仍亮着,犹豫了几番,终究没有过去。
“阿棺,天色已晚,你还不休息吗?”
有温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同样温婉的女子,穆凌烟。
“现在还不累。”她摇摇头,“雪很美,我在看雪。”
穆凌烟走到她的身边:“我也很久都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雪了。”
“那你上一次这样看雪,是在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她轻声自问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视线落在纷飞的雪中,“大约是十年前了吧。那时候,奉阁主之命,我们镜、花、水、月四使分别从中原前往南疆、北弥、西壤、东渑建立据点。这地处北弥的胭脂楼正是拂雪所在,而那极南之地,便是我去的地方。”
南疆,温暖潮湿,终年无雪。
“这十年,你都没有回过中原吗?”
“自然是回过的,只是或许是我运气不佳,即使是在冬日里回去,却也从未见过下雪。”
“那这次来到北弥,正巧有机会好好看看了。穆姐姐,你与苏姐姐看起来感情很好呢,拂雪,她的名字正应了这地方,这时节。”
“是啊。”穆凌烟微笑,“当初入阁的时候,拂雪与我、映弦三人的关系最为亲密。”
“叔叔?”阿棺吃了一惊,“他也是凝幽阁的人?”
“怎么,他没告诉过你吗?”穆凌烟也显然没有料到。
阿棺摇头,莫说是凝幽阁,任何与江湖有关的事叔叔都是极少提及的。每每有人提及这个武林中最为庞大的组织时,他只是静静听着,不言不语,唯一一次说到它的时候,他只说了四个字。
盛极必衰。
他说,不止是江湖组织,这世间的任何事物都难以逃离盛极必衰的命运,甚至包括人的感情。
阿棺不懂,她始终不懂,她不相信世间最深沉的爱会因时光流逝而荒芜,不相信最初最真挚的情感会随着时过境迁而腐烂。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懂。
“那,你认识我的娘亲吗?”阿棺顿了顿,问身边的绿衣女子,“她,流湘。”
“流湘……”她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叹息,“记得,并且,是永远也不会忘的。”
阿棺知道她是认得的,她曾在家中听到过穆凌烟跟叔叔的谈话,他们说到了流湘。此刻提及这个问题,她只是想确定,想等一个确切的回答。她是那么想知道关于娘亲的一切,却又那么怕知道。
她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说起来,那是一段关乎风月的往事。阿棺,或许你不知道,你的叔叔那时的性格并不是现在这般。那时的他纵情诗酒,剑术与幻术双绝,是个无数女子倾慕的人物。然而他生性洒脱不羁,不愿为情所累,因此便背负了个‘薄情’的名号。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流湘。”
“那时,听闻一种新酿的沉花酒芳香非常,我与拂雪二人便扮作男装,同映弦一起下山饮酒,到了那间名唤沉花坊的酒肆,店主人便是流湘。然而没料到的是,流湘却竟然拒接招待我们。映弦心高气傲,却在这间小小的酒肆吃了闭门羹,不由怒从中来,叫来流湘质问。流湘不卑不亢,礼貌而又冰冷,竟叫他哑口无言。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流湘一位要好的朋友曾与映弦有过萍水之交,分别之时,映弦说过会回来找她,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女子却是痴痴守候,直至相思成疾,最后郁郁而终。因此,当她认出眼前之人便是映弦时,自然心存怨恨。”
“自那日以后,映弦的性子收敛了许多,时时去到那沉花酒肆之中,回来的时候衣衫总是沾染着微微的酒香。那时,我想以他的性子,定然只是一时心动逢场作戏罢了,谁知过了几个月,他竟向阁主提出了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请求阁主准婚?请求让流湘加入凝幽阁?还是……”她做了无数个猜测,都被穆凌烟一一否定。想来也的确如此,叔叔能提出的要求,定然是不一般的。
“你猜不到也是正常,因为那时连我也没有猜到啊……”穆凌烟摇摇头,苦笑,“他请求阁主准许他退阁。”
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阿棺颇感意外,问:“那时他在阁中是怎样的身份?”
“二阁主。”
二阁主,地位仅次于阁主,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身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他竟这样轻言放弃,没有丝毫惋惜。
“那后来呢?”
“阁主同意了。就在这时,我离开阁中执行任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之后,那时的他们早已离去了,连山下那间酒肆也悄然消失,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当所有的人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的时候,一年后,映弦回来了,独身一人,他的身边没有她,面色阴沉得可怕。他来找我喝酒,我们喝了一夜,说是对饮,不如说是独酌。他一直喝着,直到酩酊大醉,通过零零散散的酒后之言,我才知道流湘已经嫁做他人妇了。后来,阁主与他在密室中长谈了一夜,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他从此再也不用剑,再也不饮酒,再也不动情。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那个薄情却又多情的凝幽阁二阁主,唯有一袭白衣,往来于阴阳两界之间引渡亡灵的渡魂师,箫映弦。”
“你家中遭遇变故,娘亲故去之后,是他将你抚养长大。他变了,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快意恩仇,飞扬桀骜。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他的性子忽然之间褪去了棱角,变得温润如玉,对任何人都是谦和有礼。他时时都在微笑着,却让我觉得那么陌生。”
穆凌烟的话说完了,阿棺静静听着,久久无语。
“我爹……究竟是谁?”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却并非第一次想到。以前,或许是由于知晓叔叔与娘亲的关系,因而她心中虽有疑惑,却在潜意识里一直都回避着这个问题。
对于爹的感情,阿棺的心里是极淡的,甚至有一度儿时的她认为即使没有爹也不会怎样,因为她最好的玩伴阿亮也没有爹,更因为,她有着那个如同父亲一般爱着她、守护着她,给她所有亲情的人,叔叔。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阿棺逐渐明白那种与生俱来的、蜿蜒在骨髓中的血脉亲情,是永远不会消逝的。即使因天命而断去,却依然藕断丝连。
“不知道,他未曾提起,我们也不会去主动问。”说到这里,穆凌烟有些犹豫,终究缓缓说道,“我也曾派人暗自查探过,却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连胭脂楼中都是这般机关重重耳目众多,想来凝幽阁之中定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个耳目遍布天下的组织,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吗?”
“凝幽阁势力再广,也绝不敢妄称遍布天下。天下之大,纵使能遍布五湖四海,却未必能深入人心。”穆凌烟淡然说道,“况且,有些事并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想知道。因为知道后的结果,往往只是凭添痛苦而已。”
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想知道。这句话初听起来有理,细想起来,却未尝不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有些事情并非不去知道就可以当做它没有发生过。
“自欺欺人是么?”她自嘲般地一笑,阿棺摇头,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过了片刻,阿棺说:“叔叔到底患了什么病,为什么每月初一他都那样痛苦?穆姐姐,你与他关系甚密,你可知道每个朔夜时分他到底去了哪里?”
“关系甚密,那只是以前的时候了。”她叹息,“自从他离开阁中带着你四处漂泊,便踪迹难觅,除非他想见我,否则我根本无法找得到他。除去那一日去你们家中为他医治伤势那一次,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前了。”
“竟然已经几年了?”
“是啊,几年。我也曾为他诊治过他每月朔日的病痛,但只可稍加抑制,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病因。自他离阁的时候便是如此,现在因了怨气侵体的缘故,这痼疾也似乎更加严重了。”
“你也看出来更加严重了?”
“如何看不出,”穆凌烟苦笑,“那般障目的幻术,怕也只能瞒着明珠一人。”
只瞒着她一人,怕她担忧,怕她难过,于是宁愿独自承受痛苦,在黑暗中隐忍。
那个人,他的明珠。
阿棺叹了口气,又问:“叔叔与明珠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他先前离家分明是去渡魂,又是为什么会来到胭脂楼中的?”
“桐溪城往西三十里,有一个山中小村,名叫永安村。前些时日,村中不知何故突发瘟疫,死了许多人,映弦去那里渡魂时,与明珠相遇,他们曾在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是不忍心提起明珠儿时那段闻之令人神伤的往事,还是刻意回避着什么,穆凌烟说出这些话时的语调平静无比。若不是阿棺那时听到了明珠的话,根本不会知道这淡淡的“一面之缘”四个字之后隐藏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以及浓重的悲伤。
他们初遇时,她蹲在一株花树下挖坑,为了掩埋娘亲的头颅;重逢时,她刚刚将养父母的灵柩下葬,一身素白。两次相逢,都是在这样相似的境遇,在她失去了亲人的时候,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的一句话,便照亮了她心中的一整片天空。
☆、十四、往昔谣(4)
“他们具体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我并不知晓,前几日,我在桐溪城外恰巧碰到了他们。我与映弦上次相见虽时隔不久,但心中一直记挂着他的伤势,便邀他们到胭脂楼去。没想到你的家中也遭了火灾,与延歌来到了这里,真是太巧了。”
胭脂楼。这个地方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明媚妖娆如胭脂,散发着悠然馨香。那馨香虽沁人心脾,但闻多了,却也有可能要了人的命。
越美的东西,就越有可能带着致命的毒。
“穆姐姐,你医术卓绝,叔叔自己也会医术,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难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吗?”
“未必是病,也有可能是蛊,或是毒,只是他的情况实在太过特殊,我们都无法判断出来。况且医人者,难自医,就好比同样的一个道理,你讲与别人听时心里明白,但事情若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便不甚分明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你可知道叔叔在加入凝幽阁之前是做什么的?”
“凝幽阁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过去。任何人从入阁的那一天起就要跟曾经诀别,杀掉过去的自己,才能够重生。”
杀掉过去的自己。
这句话听得阿棺心头一震。忘记过去,究竟是一种幸福,还是悲哀?
“可是,你觉得会有人做得到吗?”穆凌烟忽然问道。
阿棺摇了摇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论如何回避、如何刻意去忘记,它一直都在那里,不悲不喜,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人一般,永远默默地凝视着你。
“是啊,忘记过去,谈何容易。况且即使真的能够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新的生活也绝非事事如意,依然会有喜有悲,难道要再次要将这一切全都忘记吗?”穆凌烟摇摇头,“其实,说是忘记,不过是铭记于心底,从不拿出来直视,也不愿让他人知晓罢了。”
阿棺的心底掠过深深的叹息,又恍然想起那夜在折梅亭边的时候,楚延歌曾告诉过她他的童年,他的娘亲,和他的过去。
原来他是这般信任她,可是她想靠近的却不只是他的过去,还有他的现在,甚至更遥远的将来。
“真的没有人知晓叔叔的过去吗?”
“当然有人知道,那个人虽从不在外露面,却将所有人的过去看得清清楚楚,运筹帷幄,睥睨天下。”
“那是……”
“凝幽阁主。”
穆凌烟说得很慢,语气中满是恭谨,即使她现在身在北弥,离中原的那个人千里之遥,但她面上的神情仿佛他现在就在她的眼前一样。
阿棺忽然对那个向来隐匿在幕后的人好奇起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使如穆凌烟、苏拂雪,甚至是叔叔箫映弦这般的人为他效命,并无所不敬呢?而他身居高位,在江湖上的地位几乎无人能及,享受万人的敬仰和倾国的富贵,又为什么从不露面,而是在暗中掌控一切呢?
她心中虽然疑惑,但也知晓现在并非好奇的时刻,便又问道:“那叔叔怨气侵体的伤,当真只有须臾花才能救得了?”
穆凌烟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头。
“楚延歌的也是?”
她再次点头。
这两个答案其实阿棺早已经知晓,只是仍要再问上一问。或许只是为了再确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