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朦胧,戏里戏外,隔着的不仅是一层大红的幕布,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悲欢离合,荣辱得失,都在这方寸天地间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无法想象若是油彩一旦涂上就无法洗掉会怎样,正如江南唐氏的人皮面具。
都说人生如戏,逢场作戏虽是难免,但既然是戏就会有散场的时候。而有些人却要永远生活在戏里,迷失了一切,甚至自己。
戏里戏外,亦真亦幻。
“那,你是活在戏里还是戏外?”从回忆中醒来,阿棺看着身边的楚延歌,这样问他。
“和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戏里,和有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戏外。”
“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里,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又是戏外呢?”她追问。
楚延歌笑了:“棺儿,我方才还说过你特别,怎么现在就问起这种问题了?”
“为什么不能问这种问题?”
“自然是能问,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
“想问便问了,哪里有那样多的为什么。”她虽回答得毫不犹豫,然而说话却分明少了几分底气。
“哦,是吗?我原以为依你的性子,是不会刨根问底的,似乎只有身陷情网之中的女子才会如此这般,现在看来倒是我想错了,原来棺儿也是会这样的。”楚延歌这样说道。阿棺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听得出他话语中轻微而了然的笑意。
她想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想知道,我照实回答就是。”声音中的笑意陡然消失,阿棺仿佛能看到身边之人忽而郑重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期待,期待着他的回答。
“若要说和谁在一起时是戏里,和谁在一起时是戏外,那么首先要分清的就是何为戏里,何为戏外。棺儿,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名字的由来吗?”
“延琴续曲,舞月歌风。”她淡淡回答,“这样美的诠释,我又怎么会忘记。”
楚延歌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记得这般清楚,眼里掠过一丝惊诧,又似乎有些慰藉,然而终究一闪即逝。
“我的娘亲,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楚延歌的声音忽而变得遥远,仿佛漂浮在云端,“她精通音律,唱出的歌犹如天籁。我爹是名闻一方乐师,他所有的曲子都是为她而写,由她而唱。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听到她的歌声。每个晨曦,我都会在她的歌声中醒来,每个夜晚,又会在她的歌声中入眠,她的声音是那样美,美得无法形容,那些曲子也仿佛因她而有了生命一般。”
说到这些的时候,楚延歌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幸福,仿佛一个单纯的孩子,一个微笑就能让他拥有整个世界。然而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韶光易逝,越美好的时光过去得越快,回忆就越令人痛苦。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他说出了那些她最怕听到的话。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家族逐渐衰落,树倒猢狲散,那些昔日攀附于爹娘的人纷纷离去,甚至反戈相击。爹被人所害而失了性命,娘离家而去,不知所踪,唯留下我一个人流落江湖,无依无靠,受尽欺侮,凝幽阁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已。后来的一天,我在街边与别人争食时遇到了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问我是否愿意同他走。那时的我何曾考虑到那些,不至于饿死街头就已经足够了,便随他而去,而我的命运也终究因此而改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正是凝幽阁主。”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灯笼在风中舞动,映着他的容颜,竟有些遥远的虚幻。
“所以你把凝幽阁看得如此重要。”
“凝幽阁,我视之如命。”
视之如命。那样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忽然就让她生出莫名的惧意来。
“难道在你心中,就没有比凝幽阁更重要的东西?”
“当然是有的。”他说,“凝幽阁我虽视之如命,但人生中其实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情?”
“情。”
两个相同的“情”字,从不同的人口中同时说出,带着不同的语气,有着不同的意味。前者是她,微有质疑;后者是他,从容笃定。
在两个声音相触碰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微小的奇妙的东西从字与字的间隙中间跃出,散入漂浮着梅香的风中,消失不见。
“怪不得别人都说凝幽阁云歌堂主风流多情,原来果真如此。”
“不是的,那样的情,大都是逢场作戏,任务所需,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真情。”
“那在你看来,什么是真情?”
“有诗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在我看来,应当是万花丛中过,天香不染衣。”
她看着他,不解其意。
“在我看来,所谓真情,不是万花丛中浓郁的芬芳,而是在清寂的夜里,嗅到隐隐梅香。”
“那你现在……嗅到了吗?”
“你说呢?”
她看身边人微含笑意的眸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垂下头来。视线之中是一汪凝碧,她的腿垂落下来,在水面上方轻轻晃荡。
“棺儿,你真像个孩子。”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觉得那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宠溺。
她抬头看他,他却已经将脸转了过去。
“这夜色真美,就像我遇到你的那个夜晚。”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自从长大后,我就也再没有这样坐在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静静地看过星空了。”
夜幕漆黑如黛,虽有淡淡的薄云,非但不显累赘,反倒更添了几分朦胧的雅致。数点寒星泛着细碎光芒,犹如一把随意散落在黑色丝绒之上的水晶,在月晕之下,疏朗地璀璨着。
想起来,她同样也有许多年不曾这样静静地看过星空了啊……
☆、八、折梅亭(4)
须臾间,时光裂开,阿棺看到了在苎萝河畔的石头上坐着两个小小的孩子,他们正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星空。
“哇,阿亮快看,流星!”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小女孩惊喜而呼,而当男孩的目光投向她所指的方向的时候,那颗流星早已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流星?在哪里,我没看到啊……”
“哎呀,别管了,快许愿!”说着,小女孩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男孩虽然一脸茫然,但也随着她的样子一起闭目许愿。片刻后,他睁开双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是一双澄澈无比的眸子,连瞳仁中自己的倒影都清晰可见。
“嘻嘻,阿亮许了什么愿?”
他正要回答,却看到她将食指竖于唇边,一脸郑重:“嘘,别说出来,否则就不灵了。”
分明问他许了什么愿,却又不让他说出来,女孩子真是奇怪……他正在心里嘀咕着,却看到她板起了脸:“阿亮,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没、没有。”阿亮连连摆手,脸却霎时变得通红。
“哎,真是笨死了,说个谎都会脸红。”小女孩撇嘴,又说,“今天真是奇怪,你出来这么久了,阿婶都没有来找你。”
“我娘她……”阿亮的眼睛垂了下去,“她病了,身子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病了?”小女孩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娘为了补贴家用,夜里还帮别人浆洗衣服,受了风寒,已经好几天了。”
“看过郎中了没有?”
“没有……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需要请郎中,过几天自己就会好了。”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小女孩气鼓鼓地站起身来,拉着阿亮就往回走,“生病了怎么能不看郎中呢,万一小病拖成了大病了怎么办?我们去找我叔叔,他通晓医术,让他去帮她看看,准行!”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后面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阿亮。”
荆钗布裙的妇人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
“娘……”
“阿婶……”
两个孩子同时低下了头,除了这一句称呼以外不知再说些什么,方才喧闹的小河边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水波流动的轻响。
“跟我回家去。”
这一次,她没有生气,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拧阿亮的耳朵,只是这样说着,随后转身便往回走。然而就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却令人心底忽然产生无限的悲伤来,不忍拒绝,也不能拒绝。
阿亮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走着,走到桃树旁边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阿棺一眼,眼神里看不出蕴有怎样的情愫,像夜里苎萝河的河水一般,那样平静,却又那样深沉。
阿棺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叔叔,央求他去为她诊治。叔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笑着,打理着窗前的那一盆月季。月季上有许多花骨朵,他却将它们剪掉,似乎毫不可惜。
“叔叔,好端端的花骨朵,为什么要将它们剪掉?”
“阿棺,并不是所有我们认为正确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正确的。就像这花骨朵,看上去虽然美丽,其实数量太多,若是全部留着,养分的供给便会跟不上,结果是每一个都无法开花。”
这句似是不经意的、随口说出的话,却落在她的心头,久久难以平静。
阿棺很难过,以为叔叔不会再理会这件事了,谁知第二天阿亮来找她,惊喜地告诉她他娘亲的病在一夜之间忽然好转了。阿棺看向叔叔,他神情如旧,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知道病重的她会好起来一定是因为他帮了她,而且如此快的速度,定然不是医术,而是咒术。
叔叔岁没有答应帮阿亮的娘亲诊治,却并不代表他将她的病置之不理。
叔叔说,并不是所有我们认为正确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正确的,她原本很是困惑,既然如此,那么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才是错呢?
前一夜她很辗转反侧,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这个问题,直到那一刻她才忽然明白,其实世事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正如这世间上并不只有黑与白两种色彩,更多的是介于其间的别的颜色。
重要的不是一件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而是它在什么情况下是对,什么情况下是错。
“那后来呢,阿亮的娘亲对你们的态度所有改变吗?”听了这个故事后,楚延歌问。
“你猜。”
“我猜没有改变,”楚延歌说,“否则你那个儿时的好友阿亮也不会只是一段如今的回忆了。”
他的话正说中了阿棺的心事,她叹了口气,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悲伤。阿亮,纸莲花,魅儿,还有叔叔……她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许多,然而只是短短的几天,却仿佛忽然间全都失去了。
或者,这一切其实从未真正地属于过她。
魅儿的元魄珠阿棺一直带在身上,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个她不愿接受的事实——阿亮因她而死。
她童年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因她而死。
阿棺闭上双目,眼前浮现出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容颜,十来岁的男孩子,单纯倔强,眉眼清澈似月光,就那样看着她静静微笑。她试图走近他,然而他的容颜却越来越模糊,最终如烟云一般消失无踪。
心口浮上清晰而沉钝的疼痛,仿佛不能呼吸。就在这时,阿棺听到了楚延歌的声音。
“我其实有一个哥哥,他很善良,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熠熠生辉。只是时间久远,我们早已失去了联系,我连他现在是否尚在人世都不清楚。若是现在重逢,我甚至都不一定认得出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波澜不惊,她却听得出其中深深的无奈。
“他一定还在,”她说,“他们,一定都还在。”
消失并不意味着死亡,死亡也不意味着离开,阿棺相信,他们一定都还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不管他们是否看得到,是否听得到,他们一定都还在。
那些已经远去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曾离开。
☆、八、折梅亭(5)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说,究竟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是戏外?”
楚延歌的眼里浮着淡淡笑意:“你希望我的答案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便就是什么,哪里用得到我去希望。”她瞥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身下的碧水。水很凉,透出氤氲的寒气。
话虽如此,其实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希望的吧?那种微小的,看似渺茫却其实一直存在着的希望。
她希望他的答案是什么呢?
她的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随即被自己迅速否定。她吃了一惊,不知心里如何会陡然冒出那样的念头,随机不由暗笑,笑自己未免想得太多。她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时间,算起来虽不是萍水相逢,也只是靡靡之交而已。
“儿时必然是与爹娘在一起的时候了,那么现在……”她想了想,“是小吟?”
他含笑看她:“你似乎对小吟有很大的兴趣。”
“我原本以为小吟是个同你这般年纪的女子,起初说她如何如何不过是随口说说,揶揄你罢了,刚才见了小吟之后,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孩子。可是她真的很不一样,且不说她能帮助你克制体内毒性,仅是她对你的依赖,就不是一个平常孩子所有的。”
“她是我仇敌的孩子。”楚延歌淡淡说道,这样的回答着实令阿棺吃了一惊。
“她的父母都是凝幽阁的敌人,在双方的一次斗争中,他们全都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