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身披着火红大氅的女子,正是初识楚延歌的那个夜晚同时遇到的另一个人——凝幽阁四大使者之一,漾花使。
“妹妹这样叫可就太见外了,”她掩口一笑,“我自第一次见到妹妹时,心中便对你甚是喜欢,再说既然你与我们延歌在一起,便算得上是凝幽阁的人,如此一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姓苏,小字拂雪,妹妹以后不如叫我苏姐姐,可好?”
苏拂雪……阿棺在心中暗自感叹,当真是个极美的名字,清冷之中带着柔婉,却似乎与眼前女子炙热如火的性格并不十分相符。楚延歌虽然曾说过她性格多变,捉摸不透,但不知为什么,阿棺却对她并没有多少惧意,反倒有一种奇异的亲近与尊敬之感。
阿棺恭谨地道:“苏姐姐。”
苏拂雪笑了,虽然她的面容周围总是仿佛笼罩着若隐若现的雾气,使阿棺看不清她的真容,但那一刹那依然光华萦室,仿佛整个屋内都被她的一笑而映亮了。
究竟是多美的一个女子啊……
“阿棺妹妹。”她笑道,“不要惊讶我如何会知道你的名字,也不要惊讶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其实自从你清晨时分与延歌跨入桐溪城的那一刻起,便时时有人将你们的行踪报告与我。我亦看得出延歌身中奇毒,为了抑制毒性他只有来找我,所以你们来到这里,乃是必然。”
阿棺心里一震,虽然早有想过自己的行动或许会在别人的控制之中,但如今当这番话语在我面前坦诚的时候,依然有些难以接受。
“苏姐姐,他现在……怎么样?”看着床上已然入睡的人,虽然他呼吸平稳,但深知鬼影之毒可怕之处的她仍止不住地暗自担忧。
“他已服了阁中秘药,将毒性暂且克制住,这一晚应无大碍,但明晚……”苏拂雪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方才延歌已将事情经过大致告诉了我,我实在想不到当今世间竟然还会有驱使鬼影的奇人。看这情形,他似乎并无心伤害于你,只是针对延歌一人,想来也便是针对凝幽阁的。凝幽阁在江湖上树敌虽多,但从未遇到过如此诡谲之事,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待我禀明阁主再做打算,当务之急是克制住延歌身上的毒性。”
“那这鬼影之毒,可是真的无药可救?”在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她心里竟有些害怕,怕听到不愿听到的回答。虽然她笃信世事有因则必有果,但在广袤的天地万物面前,人的力量实在微小得有如蝼蚁一般。
“这世间万物皆有本性,非阴即阳,时空也不例外,因此便有了阳世与冥界之分。阳世主人道,冥界主鬼道,两界在出现之初原本互不干扰,并向而行,但时日久了便渐渐出现了缝隙,这缝隙非阴非阳,名唤若虚,游离于天地之外,不属于五行之中,因而因而时间与空间的拘束,任何生命到了那里,便是永生。”
她心头一颤:“莫非……”
莫非,能保得住楚延歌性命唯一的方法,便是要永远被禁锢于若虚界之中,永无天日?
“妹妹莫急,这乃是下下之策,不得已时绝不会采用。”苏拂雪安慰道,又说,“你可曾听说过须臾花?”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阿棺的心头,却有如雷霆万钧。
须臾花,又是须臾花!
似乎没有注意到阿棺的异常,她继续说道:“在阳世与冥界的缝隙之中,生长着一种奇花,须臾花。它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同样徘徊于时间与空间之外,吸收日精月华,若是能将它戴于身侧,也能够有同样的效果。”
就在这时,楚延歌忽然发出了一声呻吟,阿棺心里一惊,正欲过去看,却被苏拂雪拦住。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蹙眉望向床上的人。
楚延歌仰卧着,左臂搭在床缘,原本雪白的衣袖此时已渗出了丝丝黑气。那些黑气仿佛有生命一般从他的手臂盘旋而上,好似邪恶的毒蛇。阿棺紧张万分,双拳紧握,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能在一旁看着那黑气渐渐扩散,直到他的胸前。
他的胸口极其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在经历着一场生死搏斗,而她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束手无策。
那一刻,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将她淹没,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无论如何挣扎,都抓不到任何可以救命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纤细的稻草而已——连一丝希望也没有。终究,只能缓缓沉没下去。
那种透彻心扉的痛苦,使她几近窒息。
黑气依旧蔓延,直至楚延歌的脸上,在他的眼角眉梢绽开充满邪意的花来。又仿佛从幽冥之地伸出的罪恶的藤蔓,一点一点纠缠着,直到将所触及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房间里安静极了,除了我们的呼吸声,便只有灯花不时跳越一下所发出的微小的“噼啪”声,在如此紧张而寂静的氛围中听起来,却有些令人心惊。
“嘎吱——”,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冷风涌进,烛火骤灭。
阿棺来不及多想,扬手便在楚延歌周围撑起一道幻墙,苏拂雪也没有说话,但指尖已泛起了一星寒光。
☆、七、胭脂楼(3)
脚步声,那样轻,仿佛踏在云朵之上,从外面走了进来。
借着屋外的朦胧的火光,阿棺看到那个身影很低,似乎是一个孩子,并且感觉是不久之前院中松树下的那个小女孩。
她似乎根本未曾注意到屋中紧张的气氛,以及在她进来的那一刹那骤然显现、混合于熏香中又陡然消失的杀气,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是毫不在意。
楚延歌的身畔有幻墙,虽看不到,却阻止住了她的脚步。女孩回头看了身后的两个女子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苏拂雪冲阿棺点了点头,示意她撤掉幻墙,就在同一时刻,她自己指尖的寒光也悄然隐没了。
这时,门口有侍女匆匆忙忙打了灯笼进来,当光华重新照亮整个屋内的时候,阿棺看到了令她吃惊万分,却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是个约摸有只十来岁大的女孩子,看起来那样瘦弱,令人从心底里感到深深的怜惜。她*床上,轻轻地,轻轻地抱着楚延歌,就像掬了一捧水盛着月色的水,那样轻柔,那样小心。
萦绕于楚延歌面上的那些黑气依旧起伏缭绕,甚至开始往小女孩身上扩散,然而她竟没有丝毫的惧意。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他闭着眼,她亦闭着眼,她就那样抱着他,久久地,没有说话。虽然看不到她眼中的神色,但阿棺依旧能够看得出在这时候,她面上的表情是微笑而满足的。
那一刻,她的心猛然一颤。那种许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情愫再次爬满心头,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那一日,漫天飞舞的梨花中,醉意朦胧的叔叔忽然抓住她的手,唤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流湘。
她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那时心里的感觉,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在那样的情境下,似乎任何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所以,在沉默了许久后,她所能唤出的,只有那两个字。
“映弦。”
孤独的人,似乎连名字都带着寂寥的气息。
顷刻之间,那些潜伏于心底多年的情愫忽然之间砰然绽放开来——那种深沉的眷念、如兄如父的依恋。
连呼吸,仿佛都要颤抖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阿棺的心里也愈加着急。就在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她看到萦绕于楚延歌面上的黑气仿佛受到了某种趋势,向小女孩一侧流动而去,渗入她的身体里,然后逐渐消失不见。再看那小女孩依然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异样,她不由暗自吃惊。
就在这时,楚延歌的眼睛缓缓睁开。起初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是空洞而茫然的,环视着周围,片刻后才仿佛想起了先前的事情一般,逐渐恢复了神彩。
“小吟?”在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他惊呼一声。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喜悦和吃惊。
小吟……阿棺不由一愣。自苏拂雪第一次提起小吟开始,她便一直以为小吟是一个韶龄女子,未曾想到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正是她,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使楚延歌渡过了难关,如果不是小吟,她着实不敢想象现在结果会如何。
可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又是如何帮助楚延歌抑制鬼影之毒的呢?
小吟依然闭着眼,听不到近在咫尺的楚延歌的呼唤。楚延歌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将她抱至床上,盖好被子,正欲起身之时手却被小吟拉住。回过头一看,小小的女孩子依然在沉睡,手指只是无意识地拉着他,却表明了她的内心是多么害怕这个人的离去。
“走吧,我们去外面说。”他开了口,那样严肃而沉重的语气是阿棺前所未见的。
夜已深了,本是一日之中最寂静的时刻,却是胭脂楼最热闹的时候。
他们先前所在的房间处于顶楼,相对安静许多,然而一层层踱步下去,却愈加喧嚣。一路向下,不时有人给他们让道,对苏拂雪与楚延歌的恭谨敬畏之情溢于言表,看着阿棺时的眼神却多有疑惑。阿棺心知这胭脂楼绝非一般之地,定与凝幽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亦未曾多言,只是跟着他们一路而行。
底层正中大堂是最热闹的地方,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屋外是呼啸的朔风,屋内却暖如春宵,两相对比,不觉恍然如梦。
“妹妹,你对我这胭脂楼印象如何?”苏拂雪忽然问道。
“胭脂楼声名在外,名副其实,不如其中难以想象此间奢华,但是……”
“但是,你不喜欢,对不对?”她一笑,接口道,“虽然与你接触时间并不长,但我一眼便看得出你不喜欢这里,若不是延歌带你来,我想你宁愿住茅屋草棚,也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阿棺垂首,很久以后,轻声作答:“是。”
“你这性格啊,当真是跟他一模一样。”苏拂雪却并不生气,反倒依旧笑着,转向楚延歌,“感觉好些了吗?”
楚延歌颔首:“多谢漾花使关心,只是……小吟怎会在这里?”
“小吟那丫头啊,虽然年纪小,心里却倔得很。自从你前些日子离阁被她知道后,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天天坐在阶前一动不动,饭也不吃,着实叫人心疼。几天前,她不知如何得知了凌烟要来这里的消息,竟一路跟随,无论如何都不离去,凌烟无奈,且有任务在身,只好将她先送到了我这里,没想到她昨天刚到,你今天恰巧就来了。”
凌烟……这个名字滑过阿棺的脑海,宛若轻烟。
“说起来,小吟倒也是个奇怪的丫头,方才千钧一发之时,她似乎能感应到你遇到了危险,因而来到你身边。你体内的鬼影之毒本来甚是凶恶,却仿佛能被她化解、吸收一般,渐渐平稳下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苏姐姐笑道,“起初你将小吟捡回来时,我们都道你捡了个妹妹;时间久了,见她那么黏你,便说你捡了个女儿;现在看来,不是妹妹也不是女儿,原来是捡了个小情人。”
楚延歌脸色一窘:“漾花使……”
“好了,不逗你了。”苏拂雪笑着转过身去,“这一夜看情形应当是平安无事了,楼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我便先去了。妹妹,延歌,你们也累了一天,不如暂且歇息下来,关于这鬼影之毒的事,明天再议不迟。”
话语中虽是商量的内容,却没有一点容许人反驳的意味。话音方落,那一袭火红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转角之处。
丝竹彻耳,纸醉金迷,面对眼前这样的环境,阿棺刚刚微蹙了蹙眉,便听到楚延歌的声音:“累吗?”
她摇摇头。
楚延歌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八、折梅亭(1)
阿棺从未想到,胭脂楼内竟然别有洞天。
从外侧看,只不过是一座别具风格的精致小楼,然而入了其中,才发现原来横看成岭侧成峰。漫步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头顶是清冷的月色,下方是凝碧的池塘,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心灵亦逐渐平静下来。
“连回廊的设计都要应用五行阵法,凝幽阁当真不简单。”
足下的回廊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若是不懂阵法的人误入这里,便会被困于其中。回廊五行属木,下方的池塘绝非随意修建,而是有意为之,意在以水养木,使阵法威力大增。
楚延歌没有接话,他走在前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听到了他轻声的叹息。
“到了。”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要把身后尘嚣的一切全都抛却。眼前是一座小亭,这里依然有灯笼,却已不是胭脂楼中的那般橘红色,也没有那么大,数盏灯笼零星地散落在夜色之中,泛着微白的光华,宛若点点梅花。
“怎么带我来这里?”她问。
“因为这里,有真正的梅花。”
四周静谧非常,转头细细看去,回廊旁边果然有一排梅树,蜿蜒的虬枝之间点缀着数点*,清瘦无比,乍一看上去恍然像是枝头未融完的积雪。
阿棺摇了摇头:“身处在梅树之间,我竟然没有嗅到梅香。”
“那是因为你的心不静。”他说。
她反问:“你的心不也不静吗?”
“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会这样问,就代表被我说中了。”她笑道,楚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