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个话,又是何意?他终究不会害我,我不由轻轻一笑,眼波轻转,“八王爷如此孝心,臣妾岂能推拒?一直听说赵容华琴技卓绝,也借着这个机会,让我欣赏欣赏!皇上——”
“也罢,赵容华,你就为我们弹一曲吧。”
听到皇上吩咐,赵容华携古琴冉冉而出,她身披一件素茧上衫、碧色长裙曳地;修颜俊眉、见之望俗;她轻坐在堂前,抚琴而歌,“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雌,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身远心近,何曾相忘?”
浓烈的蓝紫色衣裙上,是一只白玉丝掂配金线绣就的孔雀,昂首迈步,尾羽丰盈,倒垂下来,在裙裾的末梢,流淌一地的繁华迤逦。我拖着这样的裙,翩然而舞,一仍众人观看。心中,却冷下来。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雌,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身远心近,何曾相忘?启写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殿前,一位快嘴的妃子已经说出谜底,“孔雀虽好,总是比不得凤凰?可笑有些人枉费心机了?”
冷冷的声音响起,“昔日桃花夫人也有这样一件衣裳。桃花娘子莫不是误穿了麽?”
回首,正是那位贵妃甄浅。
江山为盟·边疆(下)
昭之南,天之涯。国南临迩海,形状如半月残钩,皎皎海水,宛然成碧,故名夜月;而月南之外弧处,地势起伏,有一半岛遥遥自海岸线伸出,昭昭若星宿,故名昭城;岛外,是无尽的海,沿岸漫漫,直到海水之尽,有小岛连片,名倭,岛中绿意葱茏,遍地生长着一种名为海木的树木,远望像是数颗碧珠散落在海面,因萦族居而闻名。
在倭岛上,生活着那些被夜月国视之为洪水猛兽的萦族,人人皆生而短小,却个个肌肤白皙、身轻如燕,精通水性。他们擅长制船,恐怕不少人都是知道的。挑选海木长丈余者,以海鱼腹胶熬煮而成的芺漆浸之三月,而后雕成舟船,绝不进水,且较普通舟船为轻。在我和九弟被父皇委任前来讨伐之前,萦族已自十七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复苏过来,他们借着舟船之利,往往轻袭昭城,我师水军的楼船尚未出击,他们便早早驶入,乘着轻捷之便,以白羽箭射之,我师损失惨重。尤其这两年,频繁侵扰沿海的居民,或掠财,或截女,弄得好好一座昭城,每到傍晚即紧闭城门,坚壁不出。
天启十七年初夏,我和九弟惠领十万大军,抵达昭城。距城尚有三舍之地,昭城太守柳镇已自出迎,见九弟而拜之。
“自四月底圣旨九百里加急递达,得闻九王爷勤军而行,已是不胜之喜了。这一个多月,镇时时探听消息,今日总算是将王爷大军给盼来了!我早早已经派人准备好军队所需粮草,恭请九王爷选定扎营之地,镇也好将一切应用之物送过来。
昭城这两年备受萦奴骚扰,不少渔民无法出海,真是劳民伤财,不得安宁。今日九王爷大军驾到,萦族竖子,想来总是不及九王爷的英明神武了。若能一举而灭,就是我夜月国之大幸!
至于九王爷休息之处,若不嫌弃,还请到镇官邸内暂歇。我夫人许氏早已将您的住所准备好了!……”
我身穿一件宫制素缣长衣,尺幅极宽,下幅为金丝绣成的江水鱼牙飞鸟文,恰翩翩倚马红袖召的京都年少;手里,却把玩着一枝雕金填石清蜜堇小牛皮鞭,一声一声,只是敲着足下所登的掐金皮靴,漫不经心地打量那位柳镇:这家伙看样子已年愈五旬,料来年轻时也算是个美男子,偏偏现在一脸的媚羡神色,叫人倍觉好笑。只听得到他满嘴的九王爷长九王爷短,却又将我这位八王爷置于何地?可见了,我自幼在宫中长大,只顾着在内帷厮混,朝堂之上,甚至连我岳父刘老儿脸长脸方也未曾放在心里,也难怪一路上这些个官员,个个都是势力惯了的,哪里把我这太平皇子放在眼里,全然将我当成了空气。
一想至此,倍觉自嘲,不由得轻笑出声。
觉察到我的存在,那位柳镇方才转过身来,尴尬地致礼,神情中却显然并未将我放在心上,“镇尚未见过八王爷,还请王爷大量,万万不要与小臣计较!”
“柳太守过谦了。我一向不太喜欢和人招呼,周边的侍从们也都是知道的。这一次不过陪着九弟来你这昭城玩玩,你们该干嘛干嘛,不必理会于我。”我微笑道。
“八哥,你一向疏于朝政,不太认得这些外臣。这位柳太守在昭城已经呆了十多年,颇有功劳,父皇也极为倚重。此次,我们大军前来,还需柳太守多多支持。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人情世故,还请太守万万莫要藏私,一定要直言呀!”惠倒是见缝插针,一边奉承那柳镇,一边存讽刺我的意思。随即又补充道,“八哥,昭地离城十里,有浅山连片,听说名为俊峰。我们这一次就扎寨于山脚,那边视野也开拓点,往前不过数里,就是海岸村落,也方便我们监督萦族。只是,稍微离城里有点距离,怕碍了八哥你游玩的雅兴。你看——”
他一向八面玲珑惯了,见我折损了柳镇的面子,便急着补救。这人情,也就算是他的了。我且笑着,看他又将话转到我头上,可笑即便我有异议,他又能听我的?
不复多言,我轻抚眉头,粲然道,“就依九弟吧。这几日热的慌,倒是在山脚下好,还凉快点。我也不耐烦到旁人官邸里挤得慌,还闹心呢……”
看着柳镇与一帮随侍一脸的焦急不安状,我也难得理会,随即轻快的翻身上马,转身向李清章挥手,两人一道并驰,向西南向的俊峰飒然而去。
随后的两日,我一个人只是在军中游荡,也并不想进城。已到六月,沿海之地,分外炎热,比起京都气温高了很多。在军中又难以寻得冰块降温,我素来怕热,也不套外袍、盔甲,不过以素绢重绸宽服披之,还抵不得那汗意不断地冒,只携带了三两个随从到处逛逛,专门捡取那些通风阴凉之处歇息。
悠然间夜色渐浓,弯月早挂天际,我不禁想起昔日母妃素日常吟的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正在感伤之际,耳畔隐约传来吹笛之音;细细听来,却是一枝古曲《有所思》,曲意忧伤,百般低洄,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春残花落、鸟儿远引;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而在这样一幅春景中,却是良侣分离的伤痛,她们先回思临行前两人的诀别、随后感怀出征的行人一路艰难,最后感慨两人从此别离,未知可有相见时日?最后直言,“中心乱如雪,宁知有所思”。
曲子遥遥欲终,我的心中,却淡淡起了愁苦,只不过是为了母妃的绝色容颜,就让那萦族王莫特尔终生不娶,两国更是交恶经年、大大小小战役不下百起,仅仅这昭城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更何况此番大军临近,又不知道将有多少战士要成为无定河边骨、春闺梦中人!
言念自此,情不自禁取出素常随身携带的碧玉萧,轻抵唇口,“欸乃”一声轻度,以无名氏所作的《清商曲》遥遥回应,“欲度清商曲,念子不得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
曲毕,转身大步向中军帐走去。自古人为刀俎,视万物为鱼肉;我又何必藏锋隐形徒为人笑柄?
尚未走进,远远就见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映照出一室的人头攒动。于帐外细听,却是惠的声音,在侃侃而论,“从来我军与萦族对持,都是失之战机。彼方舟轻善水,善于短途袭击。可惜我方却站在明处,楼船魁伟,行动较慢,这才造成了次次失利、损失颇重的后果。以惠之见,当务之急就是改变战术,首先重观测,可以海岸沿线每十五里设高塔瞭望,凡萦族船只出现,即点狼烟为信;而是以我之长,克敌之短,我方楼船大而坚实,若能布成半月阵出击,首尾相连,萦族的那些小型战船必可一歼而灭!”
“然则设立高塔,所费巨大,我小小昭城,未必有这么多钱粮……”这个声音是柳镇的。
“柳大人这话可大大错了,高塔建设,无需繁复,可先于萦族战船经常出没之地设立,即能有效辖制他们。至于日后,其他沿线再一一布置好了。待前方战事稳定,柳大人上书朝廷,国库必定会拨款下来。而一旦建成整个高塔巡视体系,从此专人驻守,昭城一劳永逸,永享太平,这功劳可都是柳大人您一个人的,岂不甚好?”我轻掀帷幕,缓步而入,但见惠一人独据中央,俊彦激扬,正自指着一副地图,不由笑道,“不知九弟以为哥哥的愚见如何?”
不等回答,又轻快地补充道,“早就听说萦族所居之岛,有树名海木,质坚且轻。萦族工匠以丈余巨木于野外曝晒百日后,再用海鱼腹胶熬煮而成的芺漆浸之三月,而后雕成舟船,绝不进水,且较普通舟船为轻,因此速度也快;众位聊必是知道的了。不过,既然以深海鱼胶浸木,那一定是饱含油脂了,也就是说——”
“八哥的意思是说这样的船最易起火吧?”惠一脸冷峻,颇为不悦,冷冷插口道。
“没错,我师若是大量预备硝黄火箭等物,一旦接近萦族船只,就万簇齐发,必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八王爷这条妙计倒是好,依末将看,可行度也极高。我这就派人准备,大量收集这些硫磺硝石等物。”那副将林恩,虽然常年跟随惠,却始终是个行旅打仗的粗人,一听到好计,也不懂得看人颜色,高兴地形诸颜色。又哪里知道九弟早已恼了,只是一味兴奋地搓手,直欲拉了那赵然,立即就吩咐下去,着人准备军火。
我冷眼旁观,只心道,怕这憨直的林恩,为人简单,倒可以日后拉拢了来,为我所用。倒是赵然,满脸不安,很有些不妥的神色,估计对我两兄弟言语交锋心知肚明,看来也是个多心的人,心下复思,此人须得提防些了。
一笑。却听得惠语带讥嘲,“我一直以为八哥最擅长的就是拈花惹草,宫中皆称哥哥你是风流王爷!今日——”他缓步已然走近,面带微笑,轻拍我肩,颇有深意地道,“今日方才知道,八哥你也是将才啊!”
看着他颇有些不以为然,我不觉爽然笑道,“好弟弟,见你们行兵布阵,哥哥我也随口说说,要是真成了,这次你是主帅,功劳还不都是你的?”
“八王爷一向没有随军,这打仗的许多窍要只怕也不清楚?若是一时只惩口头之快,只怕还是不妥。九王爷一向实战经验最多,我看一切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呢。”清章本自站在惠身畔,这时却过来,微看着我,补充道。
见他这般维护九弟,我仍不住好笑,“这倒是实话,你们好好商量吧。这里热得慌,我还是到外边凉快会子去。另外,柳太守要是不忙,倒是帮我不拘那里弄点子冰来,我自来怕热。”
说罢,掀帘而出,将帐内那些声音全然抛在脑后。
心中仍然好笑,可叹清章一向是个明白人,倒也搅和在这里,见他这些日子里,倒常常伴在惠身边,鞍前马后,眉梢眼角皆是相思,真好没意思。我这九弟,向来心吝啬,太吝。
清章,终究是糊涂了这回。
之后不过一月,军中已收集十余吨火药硝石,并聚二千工匠,日夜赶制那火箭。太守柳镇也张榜找来近五千工匠,并不少自愿参与的百姓,一同于沿海重要地带建设高塔。预计不过二月时光,这一应物品、部分高塔都将完备。
天启十七年六月末,我一人身披织金麒麟锦袍,独立于俊峰之上,手执马鞭,望远海苍茫,心中顿生豪情,心道,“自此我必‘当平天下事,笑看风云起’。江山为盟,与我共鉴之。”
眉长鬓青·珠簪
“昔日桃花夫人也有这样一件衣裳。桃花娘子莫不是误穿了麽?”她又重复地问了我一句。
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必定十分怪异,带着几分怔忪难定,我尚未理解启这么做的用意,或许别有他意,只得暂且静默不言。而那贵妃甄浅却早站起,她三十五六年纪,体态略丰,是极为美的丹凤眼,眼角稍稍上吊,只是年纪稍上去了,不免有些细碎皱纹;料来年轻时也是个出色的美人。
只见她眼风流转,冷冷的眼神轻扫过我的身体,极是不屑。随后面朝皇上,温定的声音像是一定要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才可,“皇上,臣妾还记得,昔日北有闵族,善采雀羽,以之为服,后聚百鸟羽织孔雀翠贡之。十九年前芳徜殿上,皇上不是就以孔雀翠赐桃花夫人吗?这件事恐怕不少人都是知道的。
“后姚妃……姚妃不幸因失火过世,这件袍子也已经烧毁。今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