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絮絮叨叨地,声音也格外地放柔和下来,婉转娇娆,“启,你就是这么心狠,心狠的叫我说不出的恨又说不出的爱……你把我和桃叶当成了礼物送给皇帝,我一点也不怨你,你只要是派了人来,随吩咐什么事儿,我都乖乖儿替你做好,你要我假意与甄贵妃勾结,我就像一条狗一样趴在甄贵妃身后,你要我帮玉妃娘娘,我就去找她……就连桃叶,哼,她算什么,害了她,也没什么……我只要你的心……”
只要我的心?我搂住她,低低声哄着她道,“好了,我过几日去你那里看你,别再说了……”却不提防,她猛地里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直笑得抖了起来,肩膀奇异地耸动着,状若疯狂:“我为什么不说,死了我都是要说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皇帝喝的都是什么药?哼,打量我是傻子不是?那一日在皇帝在我宫内歇着,药官端了药上来,我无意间用头上的银簪子试了试,竟然透了一丝的灰,你敢说这事儿与你无关?好不好依着我,不然——”
头脑中一片混乱,给父皇药内下慢药的事情竟然被她发觉了,我不由得浑身一个机灵,冷汗伸渗出来,密而细地爬了上背,滑齑齑的。而她的手,却又紧紧地缠上了我的脖颈,脸偎依着我,只是笑着低喃,像是个委屈的孩子似的,窝在我怀内:“别撇下了我……死了我都是要缠着你的!”
死……让她死了……手慌乱地想推开她,却推不动,不知怎的,手却摸到了身畔的压衣刀,金缕错、霜刃寒,我不知怎么竟然一把抽了出刀,反手一刺,只抵着了她的心口。温热的液体,冒了出来,咕咕地冒了出来,在她的心口,开出花来,是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白如雪花的缟素之上。
血花鲜红,雪花洁白。杀了她……我不知道哪里生出了极大气力,只是慌乱地一推,颤抖着,将她重重推到在地上;随后连奔带跑地窜出了殿。耳后,抛下了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是缠人的噩梦般。
殿外,天已经亮起来了,怕是难得的晴天,太阳赤红着升了起来,天际的云,也亮着,透出了光来,苍白的如琳琅,那站在嫏浣阁内的青衣女子,明亮的眼睛,温驯的态度,她柔情似水,眼波向我身上荡来,一阵一阵的,映照着她的脸,美丽不可方物。而她的口中,正在唱着曲子,那首《竹枝词》:两岸桃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我白着脸,头脑中昏沉沉地,呆了半响,才想到望自己身上一看,幸好穿了一件暗紫的衣袍,稍微有些血迹沾染上了,却看不分明。
随后,我出了宫。我想,我再不可能与晚娘再有会面的时刻,除非到了那一天,到了我当上皇帝的那一天。
也罢,这世界上,终将有一天,那些如云青丝,鬓间相思,在裙裾翻飞中,爱与不爱,别与不别,旧相知与新相识,都是断肠青冢,黄土陇中。我们最后彼此一起风化,剥落,成灰,成烟,飘散在红尘。
一起化灰扬尘。可好?晚娘,我爱你。我竟然如此,如此的、深深的爱着你。我爱你,即便为你杀再多的人,也无妨。我们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西风黄叶 •; 魂断
有谁见过杀人?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杀人的人,正是你的心头至爱。杀人真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你会在那个被杀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悲伤的影子。是的,我终于明白了,琳琅爱他,一如我爱他一般。然则,无论我们爱他多深,都没有任何用处。他就是一个妖孽,他用我们的爱来作诱饵,诱惑我们自己,诱惑这个宫廷,直到他登上权利的最高峰。我仿佛看到了一柄巨大的剑,刀锋寒冷,光色却温柔,它寒蝉蝉地,悬挂在我的头顶,随时都会落下。握剑的人是启;而琳琅头上的那把剑,已经落下来了。
那一日我躲在殿脚,听到了启和琳琅的对话,也看到了他杀人的全部过程。那一把压衣刀,一把非常好的压衣刀,金缕错、霜刃寒,可一直以来,它不过是作为装饰,衬托在暗紫龙纹缎袍上,和紫金金鱼袋、拣金挑牙金三事儿、白绫汗巾儿一道,种种的装饰细腻,不过是衬出人物益发的风流。它这辈子作为刀,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用来裁纸镇衣;甚至,在我留在启身边的时刻里,我的纤手,都曾经把玩过它,然后,微笑着将它系在启的腰间。
可今天,这把刀,却原来也可以用来杀人。它已经变成了一把饮了血的刀,深深插入了琳琅的心口,雪白的刀刃已经深深没入了肌肉之中,唯有黑金二色、雕工精致的手柄还露在外面,颤巍巍地,随着琳琅胸口的起伏而起伏。
我看到琳琅的嘴里,已经涌出了鲜血,然后,嘴里的血涌尽了,变成泡沫,带了血的、粉红色的泡沫,堆在她的唇边。
启出殿的时候,我走到了琳琅的身畔,握住她不断痉挛抽搐着的手,这双手已经瘦得可怜了,现在,正不断的颤抖着,像秋天第一片落叶般,袅袅地飘零在我的手心里。
“傻瓜……”我低低的叹息,语声悲凉,仿佛并非在说她,而是自我的嘲讽。为何不自我嘲讽一下呢?我和她的命运,岂非也是一样?如果有一天,这把刀插在了我的胸口上,我也不会惊讶,爱上启的女人们,本来就注定了会是一个悲剧。爱上他的女人们,注定都会被他奴役、驱使,直到死。
听到我的声音,她微微地睁开了眼,有淡淡的笑意涌出:“原来是你……你看,我们都错了呢。”我没有回答,只是感觉有泪水不断的涌出,在泪光中,我静静地望着她。
“启,我一直……一直在等他能……稍微……喜欢我一些……”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我轻轻地挽住她的手,用力扶着她,让她坐起,半靠着墙壁。她又不停地喘着气,嘴角边有粉红色的泡沫汹涌而出;她软弱地抬起手,缓缓地擦拭着嘴角,停了半响,才长长的喘出口气,“没有用的……他的心……硬的……真是像个……石头……”
我低低的劝慰,“我去叫人来,你歇息一会,别再说了……”“我知道……这么多……秘密,他……不会留下我的”,她凄凉着笑了,“今天我来找他,也……不想……不想……活了;桃叶,对不起……以往的事……你……担待我吧……”
我半瘫在地上,她的身体沉重,我双手再也无力去搀扶,而前尘往事,滚滚袭来,她如花的笑颜,“他并不爱你,当初你会错了意也不定”,“去西陵吧,这自然是好的”,“却是我不小心踩了桃花娘子的衣裳”,“这玉钗倒正是桃花娘子惯常用的”,“我也是迫于无奈”,“你要明白,我实在是无法可处才——”……
不记也罢,又有什么可以担待的,我仿佛全身都没有气力一般,只是机械地搀扶着她,低低道,“我没打算怪你……别说了,养一下精神。”
“我是一定要死了的”,她的眼神突然明亮了起来,仿佛有亮晶晶的珠光在其间闪耀,唇边也开始溜出笑意,“替我……替我把刀子拔出来吧,看到了刀,别人……会知道是启的。”
心,又开始缓缓地沉了下去,到死,她还是在爱着启。真好笑,我们虽然性格不一,虽然做了多年的朋友,虽然发生了那许多的枝捂;但是,对爱,对启的爱,倒也都是一贯的执着。她,终究是舍不下他……
我望着她的脸,静静地等着,半响,她脸上的神色,已经勉强平静下来了;她靠着墙,沉静地,等着我,等着死。
叹了一口气,我颤抖着伸出双手,双手交错着,牢牢地握住了那刀把,雕功精细、细密的纹路在手心内烙着,火焰一般的灼手。我屏住了呼吸,用力一拔,有血如泉一般涌出,哗啦啦地洒在地面上,又渐渐地洇开来,在青色的砖上,像是花朵,那大朵的血花,巨大而诡异;随后在花瓣的边缘,血渐渐冲着,蜿蜒流出一道道的细线,越来越细,像血蛇,在地上爬着,狰狞的地狱的使者一样。
她大叫一声,随后缓缓地滑落在地面,滚在地上,就躺在这朵巨大的诡异的血花之上,四肢扭曲着,手向天空中伸出,胡乱地撕抓着,口里发出连绵不断的喘息。
我知道她强自挣扎着,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凑了过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却无法听清她的呢喃声。
我稍稍离开她些,却又发现那些堵在口中的血沫呛着她的嘴,含糊在她口中,于是抓起了她的衣襟,胡乱地帮她揩拭,猛然间,她低低喊了一声,依稀是“玉妃”二字,而后,不再动弹,只是不停地喘着气,在寂静的像是死城的殿内。
有谁听过死人临死前的喘气声?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嘴边不断地鼓出粉红色的泡沫,血的泡沫,映衬得整个嘴唇,都和雪一样的白。可这并非最骇人的,人死之前,最骇人的是他的一双眼,瞪着,瞳孔开始放大,里面透出了死沉沉的光,阴冷、尖刻,随即,眼底深处,又透出一抹寒气,像是温柔的死亡的颤抖,一如蒸熟了、端在金镂青瓷盘内的鱼烩的眼,苍白的,鼓了起来,有着死一样的光泽,让人心惊胆寒。
可等到了她接近死亡的那一霎,你又会觉得,或者这样的眼神,就像是垂死的鱼身上的银鳞上悠忽而逝的战栗,也如河底的奇妙的熠熠如金的沙石闪亮。
本来,死或者生,都是极度的丑陋与美丽的。这其中的悲怆与欢喜,谁又能说的清楚?
琳琅,她死了。我不知道要如何述说自己内心的痛苦,这是所谓的感同身受,在她死去的一刻,我的内心,也有些什么死去了。然则,时间已逼迫的我无法再做停留,已经有阳光缓缓照入了殿内,我必须赶快走。我匆匆那把刀在琳琅的衣服上揩了揩,随即藏在了衣襟内,就奔出殿内,直接抄了小道想回去,但又头脑中一片空白。我已经可以理解琳琅的所作所为,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人。就像是我一样,爱上了启,岂非都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心,冷的像是天上的月亮,不近不远,只是无法够到。他的心,硬的像是地上的石头,又干又冷,你永远无法软化他。或者,我应该开看一些。不在计较他的心。甚至,我应该,忘记他。
又是西风黄叶雁行单,怕听秋声入宫苑。 我看到有秋天的叶,簌簌而下,在风中抖动着,纷纷坠叶飘香彻。我看到有归雁,归雁南飞,却形孤影单,凄凉凉无人眷顾。
琳琅已是死了。我的心,也一并死了。那一日,我终于对他死了心。
我蹲在池畔,莲花已经萎谢了,半池枯荷半池水,我对着池水,匆匆地洗刷身上的血渍,把这一切都洗掉,脑袋里却突然窜过昨夜良宵的情语,“启,把脸对正我,让我再细细的抚着你的脸。我要牢牢记住你,我怕相隔久了,会想不起你的面貌来。”那一刻,我的眼里汪汪欲水,是心痛的感触。
一切都结束了。
身边突然有人说话:“你现在无法再爱赵启了吧……真好笑,和我当初一样,爱的死去活来,却最后,终于大彻大悟。
“琳琅的死,皇帝会瞒下来。这偌大的宫廷,便是死了个把两个公主、妃嫔,也真不算什么。你说是不是?
“你想不想知道,当日我为什么要烧了冷宫?
“你看,秋天终究是来了呢。
“我还在等着今年的冬天呢,今年的冬天,终究是有人挨不过的。
“不知道九王爷回了京都之后,又会如何?”
说话的人,是沈纤蓉,手持青团扇,在这秋分时节,脸上瘦的全无肉了,依旧笑吟吟地,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色,潋滟滟如波:“宫人们已经发现了琳琅的尸体,刚刚已经一拨子人过去了,你最好快些收拾,只怕玉妃娘娘定要寻你问话。”
我诧异地抬起头,脸庞湿漉漉的水珠滑下,我望着纤蓉,随即收拾了一地的心情,嘴角含着浅笑,“真是天凉好个秋,你手中的青团扇,也该收起来了。”
分明一夜文君梦,只有青团扇子知。
收起来,就无人知晓了。
不是?
余韵
一)赵启: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绿蜡染相思
漾玉钩风定。梧桐乍凉,正碧天秋色,梦回依稀北雁转,乱煞年光。
人立小庭深院,炫尽沉烟,不见归时路。
大凡蕉叶,最好的时光是五六月间,偏偏京郊的万客寺,一向却以九月芭蕉翠叶胜景闻名。在初秋凉风频送时节,依旧的芭蕉绿犹蜡、清露叶上滴,如此风物,恰是京都一绝。
天启二十年九月初,我一个人在寺内的蕉叶院内赏景时,方丈元通却对我说,“人事无常,一如芭蕉上的泡沫。执着痴念何意?却问昨日之花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