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誓,发誓在这以后,不再回忆往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是的,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要讨回的债,就必须一件一件的清。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们,“你们都亏欠过我,现在已经到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嫣然还在车内,我不想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依旧站在树下,等着,再过一个时辰,婉容的车会过来。
一个时辰后,婉容回来了,坐在辆八宝缨络车内,车声碌碌,她仿佛忘记了,一个闺秀如何能在街头露脸,她轻轻掀起了竹编的垂帘,不住地回头轻望,那玉容惨淡,有离愁暗涌。
爱上了人的人,品尝到了离别的痛苦的人,都是这样的表现。
我突然记起了一件往事,那还是很多年前,十六岁生日刚过的我,与十岁的妹妹携了手,缓缓走过了夕阳,我取出了一枝竹箫,已经摩挲的光润,轻轻放在唇边,吹了一曲《长相思》,曲子又名《双红豆》,正是‘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最是适宜了竹箫浅淡细细吹。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这是少年人的思念。沈纤蓉在我十六岁的那一年,被父皇寻了一个不是,废为庶人,幽闭冷宫之内。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爱过她,如果男女之间的媾和也算是一种爱,那我应该也算是爱过她的。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是真心实意地为她也感受到那种难过,就像她留在我肩头的细细密密的噬印,虽然会消失,但是,总是存在过的,不是?
婉容那时候还不明白这些情事,她只是稚气地微笑,“启哥哥,多伤的曲子。”随即,斜阳里的一只渡塘鹤影,深深地吸引住了她。
是啊,多伤的曲子。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菊花开,菊花残,塞燕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今天,她也不是品尝到了,这种忧伤的感受?
七月过去了,很快就是八月,九月,接着就是秋天,在菊花黄了的时候,她就知道,伤心刻骨,是多么的让人寂寞。然则,在不到秋天的这段时间里,她必定要痛苦万分的。
我微笑着走向婉容,轻轻拉住了车前的骏马,转头对着她笑了,“我送你回宫去吧”。随即挥手,有小班当过来,我吩咐道,“你们好生稳妥地将八王妃送回府,我陪公主殿下回宫。”
宫道深深,一片惨红;兽脊片片,一片愁绿。多少的故事,仿佛都蔓延在这个巨大的宫城内,与它的魂魄相依,牢牢地生在了一起,血肉相连。这些故事里,有着婉容的伤心,和我的。统统一起,做了这宫城的养料,在这之上开出花来,绝望的花。但是,也许有一天,我会站在这之上,俯瞰所有人的伤心。
车内,婉容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半是娇羞,半是商量的语气,“启哥哥,我们自小在一块长大;你知道的,自来皇子们长到十五岁,就要离宫独居,便是我一母同胞的玥哥哥也不例外,而你一直在宫内常住的,故此我倒是与你亲近的多。从来启哥哥,我也是有什么心思,一般的说给你听。启哥哥,今日的事,原始我莽撞了,我只是想着清章这一去——”
我含笑将手指轻轻抵住她的唇,微笑着说,“婉容,我知道你的意思,别说了。”她娇羞的低下头,细语如蝇,却藏不住满心的相思:“那清章和你原是好朋友,只怕……”“你别忘记了,父皇已经下旨,让你嫁给萦族皇弟莫柯,这件事情,只怕是难了。好妹妹,此事且再说吧。”我皱着眉头,回答。也许我的私心里,还没有婉容这颗棋子,可惜了,却是清章与九弟,依旧是狠了心,要把她这颗棋,给拉了进来。也罢。
正暗自思量着,她的一双明眸却猛地抬起,流露出不甘与气恼,“我连见也没见过那个什么莫柯,却要嫁给他?凭什么,难道我们女人的命就只能这样?”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款抚额头上渗出的汗意,敷衍道:“徐图缓谋。如何?”
“我要你答应了我,明明白白地答应了我,帮我这个忙。”她的脸上流出不甘心,让见惯了她温婉贤淑一面的我,也禁不住失了神。
“徐图缓谋。如何?你的轻鲽宫已到,我就不进去了,还要顺道去父皇那里。”终于是狠下心,不顾她皱起的眉头,我跳下车,随即又扶辙笑语,“你多让你的母妃甄氏劝劝父皇,我这里也帮你敲敲边鼓,只怕还有点想法。”眼风微微一转,瞥向婉容的随身丫鬟琉珠,随即折身而去。
原来,我当真是没有料错,我这个妹妹,是多么的执着而认真。也许,真正去爱一个人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被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直到死为止,她仍愿爱人,而不是被爱。那就让我来帮她吧,帮她入这个套。
我猜,九弟一定不曾让清章一起陪伴了大哥前往陈县。他们一定是合计好了,想乘着这个机会,诱使婉容与清章私逃。这件丑闻只要闹了出来,作为最后见到婉容的我、以及甄妃、五哥玥这三人,必将受到牵连,我们麾下的势力,也统统要受到极大的打击。
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效益,说不定,清章现在正在外面,某一个惯常去的酒楼里。也好,那就请君入瓮。我们看看,这场仗,到底是谁赢?
浴火焚身 •; 桃花
我曾经有一只用惯了的玉笛,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玩物,却也颇为精致,玉质清凉,是浅淡的黄玉,上有细细一行篆字——谁家玉笛暗飞声,下方是红色的细篆,却是京都赵启 珍玩百端这八个字。我还记得,这原是在我与他新婚的时候,偶然有一次在八王府的落梅小院内,他自吹箫我横笛,合吹了一曲《梅花落》,当时正好是春去了、是新夏,说不尽的芊芊杨柳络金丝,纷纷飘落,小院内临水梅树下,遒枝劲节,他一身青衣,飘飘若仙。
到了进宫的时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环随手误拿了,于是也一并收拾在行李内,带了进来。
看着笛子,我觉得有似水年华,统统溜走,把不住掌心的恒河沙,只能是叹息了今时今日,人不在,泪空流。夜已经深沉了,重新横着这支玉笛,一曲旧时梅花落,声韵清冷,在暑热的夜,这是极好的一枝曲,那么淡薄的悲凉,仿佛都在叹息。
中夜良叹息,几回更零落。有凉凉的声漂浮在空气里,是沈纤蓉,她曼声轻唱,为我轻轻作和。自从那个夏夜之后,我与这位独居冷宫后殿一个小小房间的女子,成了好友。
在很多个夜晚,她行动如狸奴般,轻巧地掠过廊檐屋舍重重,转到我独居的小院内,我们或吹箫,或横笛,或半拥琵琶半低吟,消磨着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时光。
在很多年的岁月过去之后,我是早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当时想方设法接近我的目的;但当时,我是真心真意的,想和她成为朋友,特别是在她告诉我一件秘密之后。
那是一个关于死在大火之中的女人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绝色的女人,死在一场大火之中。这是一场离奇的大火。虽然那一日,正是入秋,天高气爽,傍晚有微风徐洄,在宫城之内。天干物燥,时或有风,是容易走火,也注定了这是一个火神祝融狂欢的时节。
但是,着火的宫殿,却不一般。
锦新殿——那是昔日桃花夫人的居所,宫殿繁华靡丽,到处装饰以金缎,内有飞仙帐幔,处处悬挂,四面皆为罗绮;窗间则绘有《八十一神仙卷》,椽桷之端则全部垂挂铃珮。更听闻,曾有江左旧物古玉律数枚,也被不过桃花夫人一句话,就悉裁以鈿笛。就连庄严寺莊的玉九子铃,外国寺佛面光相,禅灵寺塔的宝珥,只是因为了皇帝说一声只怕桃花夫人喜欢,于是尽皆剥取而为装饰。这样的一座宫殿,锦幔珠帘,穷极昳丽,甚至超过了皇后所居的椒殿;可见桃花夫人的荣宠之胜。
据说了,在当时,这座殿内,整日灯火如明,粗如儿臂的赤红鎏金檀香烛千余枝,同时而燃,映照着地上的莲花贴地,让整座宫殿仿佛如蓬莱莲池影摇曳;宫人往来如梭,歌乐吹箫按笙,终夜不歇。
这样一座宫殿,这样往来如潮的人流,竟然会也夜半发了那么一场大火。可见,其中一定有些诡异。而且,这一场大火来的很急,很急。
听闻,那个夜晚,竟然非常奇怪的,烛灭,灯影昏暗;宫内服侍的宫人内侍,大部分早早歇息去了;桃花夫人,在她的内殿休息,八王爷赵启,因犯了过失,被皇帝带回乾清宫,在宫前的石阶上跪了一夜……
这是多么的诡异,仿佛像是安排好了的,十年来锦新殿的第一次灯灭,十年来锦新殿宫人的第一次早歇,八王爷一向得到父皇的宠爱,却不过私自出宫,第一次被皇帝责罚。
也在那一夜,锦新殿大火,一切全为灰烬。
听说,发现的人,是曾经服侍过桃花夫人的贴身侍女抱琴,当时她的尖叫声,仿佛把整个宫城都唤醒了,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恐惧可怕……在大火后第二日,她就离奇失踪了。
一座琼宫,一夜之间就化为灰烬。一殿三百余人,一夜之间,大多丧命于此。有人说,那一夜,桃花夫人低低唱着歌,在火中翩然而逝……于是,当时的皇后娘娘薛氏,在第二日亲自踏上残垣短墙,寻找桃花夫人的残骸,无果。这个神秘的女人,红消香断。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姚心。
“你猜,这桃花夫人是死了呢还是?”纤蓉的手,虽然瘦得可怜了,浅淡的青筋凸显在手背,指尖是苍苍的青色,却擎着一只枇杷,另一只手用长指甲轻划自顶部细细分开,分为八朵,细巧地撕开,一直剥到底部的蒂上,浅黄色的皮如花瓣般垂下,中间果肉浅浅透出香气。随即,她将剥好了的枇杷递给我。
我笑着接了那枇杷过来,却闲闲的另起话题道,“这宫里的人,几个不是看人脸色的?枇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们这里冷宫,竟显得稀罕了,小环多多拜上那御膳房的小太监春兒,也不过偷偷递与了这四个。可知道了,这人心浅薄,最是靠不住的。”说道这人心浅薄四个字,尤为咬重了音。随后说罢,我盈盈浅笑,含了一口枇杷,岔开话却道,“倒真甜呢,纤蓉,你说是不是?”
“你这促狭的蹄子,从来拐着弯儿说话。”她微微眯起眼,笑了。
“这可是了,我原不过随口发发牢骚,你倒还怪我,”我嬉笑着打趣,“这可是小孩儿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只顾着说些我不明白的。”
“皇帝对桃花夫人起了疑心,只怕是知道了她有些私期密约的事,所以派了人做的,这才会
有那一场大火。所以说,这男人的心,当真是靠不住。凭什么绝色妖娆,倾国倾城,总也有不耐烦了的一日。欸,人无常情,君无定心,就是这个道理了。”她感慨地叹息,随后丁香小舌轻伸,小口小口的舔舐着那枇杷的蜜汁,像小巧的狸奴,娇柔诱惑。
“我却道未必,如果真的对桃花夫人不存心了,就何必这么大的手脚,将她打入冷宫也便是了。可见,终归是对她用了心的。”我吃完了枇杷,随手自腋下抽出一条青色的绢子擦手,一边回答,“只怕这桃花夫人必定是犯了什么极要紧的事儿,皇上为了掩盖,才不得不做了如此下策。桃花夫人现在还在世上,也未可知。”
“所以我说你真真算是七窍玲珑心了。其实这件事情,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我进宫的时节,那桃花夫人早就是死了的。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摇着头,轻笑。
“不过是那失踪了的抱琴说与你听得。可对?”我微笑着回答。
“果真的我就说你是聪明人。在我被打入冷宫后,一次无意中遇见了她,已经头发花白了,皱纹密布,只怕是吃了不少苦楚。可怜她不过是一个宫女,最后流落到如此下场,那时候我还手头稍有些钱物,不过略加照应了她一番,所以她倒是将许多宫内的秘闻说了给我听。
“其实说实话,到底那桃花夫人死了还是没死,是不是容貌尽毁,还是肢体受损,抑或是逃出了宫城,连那抱琴也说不清楚。反正闲来无事,我就当说说故事给你听,也是打发时间。
冷宫的秘密很多,多的让人可怕。你说是不是?”
“那抱琴现在却还在冷宫内麽?”
“早死了,连尸骨也不得寻了。这冷宫里死了的人,还不是一条破席卷了,几个小太监送出了宫门,不拘什么地方,也就抛了是了。”
“噫,倒是还有件事我却忘了说了,据那个抱琴说,这个事情,只怕那皇后娘娘也有分参与的。不然,凭什么妃子死了,还需要皇后娘娘惺惺作态一番,还需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