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中军帐内,红烛如烧。
九弟惠、清章、柳镇一行人正严肃而认真地商讨。我却一旁负手而立,冷冷地站在灯光泯灭处;新换上了一件雪白纱衣,垂垂广袖微有飘动,头上是一顶玉冠。就像个谪仙一般。然则谁又知道我内心的污秽与肮脏?
“昔日霭姒骊是私逃出宫廷,恰在京都游玩的王子发现后随即带走,你们的皇,凭什么发兵征讨我们萦族!谁让他管不住他的爱人!在我们萦族,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算是夫妻!”使者大声以萦族的方言嚷道。
“霭姒骊?不是说当年的姚妃曾——”九弟的声音。
“九王爷不知,这霭姒骊在他们萦族的话里,就是海之神的意思。”清章作为稍通语言的翻译,专职为我们讲解。
正听到这话,我不自觉轻轻走近,以手轻撩着广袖,随意伸手取了灯挑剔了剔小几上油灯内的灯芯,烛光一跳,室内顿时益发亮堂了些,我站在明处,漠然问,“海之神又是个什么?”
一张雪白淡漠的面孔,出现在灯光下,眼睛微微带着水色,一定是极度妖娆漂亮,从来就是妖孽呀我,美得像是灰烬,妖艳绝伦的灰烬。
“你是霭姒骊的什么人?真像!今日在帐篷外看见,我几乎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那萦族使者凯之竟然痴痴地睁大了眼睛,激动地大声说,“在我们萦族,海的神祗,就是绝色倾城的霭姒骊,她的一道柔光,就宛如月色下平静如镜的海,她的一抹微笑,就是那吹过海面的最温柔的细风,可是,一旦她的眼中射出冷冽的寒意,那般的眼波,就是大海的风暴,可以置天下万物于死地,可以摧毁一切的繁华昳丽!当年霭姒骊是这样的美丽,她的真神出现,让我们萦族沐浴在春风艳阳之中。我们至高无上的王,昔日拜倒在霭姒骊裙下的王子——莫特尔深深眷爱着的人,您又复活了?您是谁?您究竟是谁?”
微微一笑,惠已然走近,将我的束发玉冠用力一撤,墨羽般的头发飘落,像一种半凝固的颜色滑落,遮住了我半边的脸,他的行为就像白天,白天侮辱我的一般。我爽然笑了,微微眯起眼,春风桃花般诱人。勾魂摄魄也不过如此。
“好好看清楚罢”,惠有意拖长音节,刻薄而冷淡地说,“这个就是你们称之为海神霭姒骊的儿子,被我们夜月国称之为八王爷的赵启。”
“萦族愿为霭姒骊尽犬马之劳,霭姒骊之子,就是我萦族之光,以她的名义我起誓,明日我王殿下必将亲迎贵阶。”那使者早已拜倒在地下,不住地磕着头,仿佛正对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神祗。
轻笑出声,我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想休息了。”
随即,他们依次退下。只有清章,颇不甘愿。茫然里我仿佛瞥见了清章的眼,冷冷地,向针,刺入我心,心里一悸,他再不会是我的密友了。他在嫉妒,嫉妒我和九弟一日之间孳生的暧昧。
我躺在胡床上不动,惠只是站在蜡烛前,若有所思。过了很久,他轻轻说,“父皇宠爱你的原因,不仅我们这些儿臣,甚至连那些外臣们也都是隐约猜测到了的。”
“唔”,我依旧悠闲地躺着,纱衣不知何时已经和我披下的长发混在一起,我就像是个水里的鬼魂,找不到归魂之所。
“可是八哥,父皇却对你好的过分。这种事情,在皇家也没什么稀罕,前朝不是有皇子与公主互通的事?所有的讥讽与可笑都藏在这里面,只不过父皇一直压制住了,包括你的风流、你的浪荡!甚至他还极力的漂白自己喜好男风之事!真是可笑!你记得当初大哥诚就为了爱好南风之事而受责罚的事情吧?真是可笑,说实在的,自从你十五岁那年起,你就是父皇真正的爱宠,难道不是?”他冷笑着,不停地说。
“唔。”
“你知不知道,我十三岁就自请军前效力,我要付出多少汗水,磨出多少老茧,才能换回父皇的一眼?他甚至这么吝惜言语,最小的一句赞许都不会说?你,就凭着一张脸,父皇就把你当成了宝贝!”
依旧是无所谓的唔了一声。
“你这个妖孽,我真想杀了你!”他咬牙切齿,颈脖的青筋都鼓跳而出,未及一霎,他已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用力用手掐住我的脖子。我嘶嘶的吐着气,像一条濒临灭亡的蛇,听到这话,勉力送上一个微笑。白衣胜雪、发飞如墨,有一种锐利尖刻之魅,我仿佛蜕成一柄剑,尖刻而凄厉。
两具肉体在小小的胡床上纠缠;那些红烛还在燃烧,点点滴滴,光影中,我们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了,扭曲了,狰狞地恐怖。
很久。“八哥”,他失神地念,手渐渐松下,我趴在床上,繁复的纱衣层层散开,犹如盛放的素色牡丹,花瓣层次绽放;我轻轻地喘息着,想,从此我再不为人鱼肉,绝色应当有绝色的活法。不能笑看天下,执掌所有苍生,做霭姒骊又有何用?做倾国倾城又有何用?
挣扎出一声冷笑:“傻子,别恨我。我会争的,既然,有天下之主的宠爱。”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我不会让你的,八哥。”他坐起来,眼睛透出一种失望,“我们从此会是敌人了。”
“唔,鹿死谁手,天下归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出胜负的。
“去睡吧。明日,我们还要见萦族之主呢。去睡吧……”
心猿意马·偶遇
宫廷之内,美人如花,也似落尘,若不能凭借恩宠,去获得什么,最后的路,一定很难走。也或者可以依靠了外家力量稍许获得皇帝的丝丝感情,有人则以美貌、子嗣谋得一家富贵。至于我,不希望得到皇上的子嗣,我也不想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卷入朝堂之斗。我需要的,不过是皇上他的心思。
在和玉妃说话的那一刻,我已经明确了这一点。这是启期望我为他做的。
我温柔而坚定地问,“娘娘,你告诉我以后要如何做吧?”“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她笑了起来,恰如春花初绽般,魅人风情顿时而现。我也微笑了,嘴角轻巧地弯成了春风弧度,“凡是说简单的事情,那就一定不会简单。娘娘请讲——”
“你这个样子,真像启呵。旁人都说启和他娘像,其实不然。那孩子一向深沉忧郁,所有的风流倜傥、飞扬跳脱,统统都不过是个幌子”;她微微有些失神,仿佛回忆起些往事,脸上竟然流入出淡淡的伤感,随即又温柔地对我说,“再过一个月,那萦族君王前来我朝,皇上打算邀请他在皇郊丽山庭歇几日,诸皇子皆会随伺。甄妃权重,那时必然留在宫内主事。到时候在外宴饮,皇室各王子齐汇一堂,自然会有人找你,你只需要按计行事即可。”
见到她一时流露的真情,我不由暗思,她在宫中这么些年,只怕也是个苦字呵。情不自禁,我起身步出了亭子,抬起头,清隽的眉眼浅浅望着天上的云,又见那云轻轻飘过;我心知,不是云入了我眼,而是我的眼掠过了云。
“突然之间,就觉得你的神色里,带了几分极多情又极无情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可这样的神色,让你更加像启了。”玉妃也随着我步出亭外,抬头望着天空。可惜这夜月国的宫城再大,依旧是围住了,我们,还能看见天,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幸运?
“桃花娘子,你给我好好整整额上的乱发罢。既然入了宫,就要有宫里的规矩;这般抱病西施的样子,真好画一个美人图了!可惜现在皇上又不在,你做这种狐媚子相可给谁看?”冷不丁玉妃她声调突然变冷,眼光像一道细雪冷冷刷过,“不若,替我抄二十篇《佛说法华三昧经》,也好忏一忏你的孽。”挥了挥衣袖,玉妃自我身旁走过,微一眨眼,却宛然流露出女孩儿般调皮的神色,轻道,“甄贵妃来了。我且过去了。”
原来是做给甄妃看!勉力压制住逃逸出嘴角的一缕淡笑,我赶紧低下头,向甄妃行礼。“臣妾给娘娘请安。臣妾入宫不久,一直都礼节有亏,昨日几乎犯下大错,还请娘娘宽恕,莫要放在心里的好。”
“妹妹年轻不懂事,姐姐我自然是不会怪罪的”;这个女人虽然艳光风流,然眉眼清飞入长长的云鬓,时刻可见杀伐决断之心,“可惜你年轻,怕是没听过罢?佛经上说,五情合六入为衰,心意识如幻如化。出入无形,痴意不尽。你还年轻,只顾着乔庄打扮,总不是好事。老话说得好,承恩不在貌,在宫里,只有德行才是极重要的,依着我看,玉妃叫你抄经也是好事。再者,你这几日且禁足罢,也算是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过失。要是宫里人一个一个都仗着皇帝恩宠无法无天的,这还了得?”
“还有,别做这样美人捧心的样子,你以为你还真是那姚妃再世了?宫里可容不下这般没规矩的事。你好自为之。”说完,冷笑着已自是去了。
随意咬了咬银牙,不觉轻笑吐舌,心中暗道,这位甄贵妃,倒是醋劲儿大。随意携了小环的手,正欲离开,猛然间眼前偏又撞上一对美眸,是太子诚。
只见他口角含笑,微微在我身上打量,半响,却轻道一句,“适才走过,却不防撞见了你们几位。然则倒是这样的风轻云淡的衣裳,却适合你呢。”随即便洒然离开。
何意?微微打量自己身上的一件月白衣裳,终是不解他意。然则,他亦未必如外人眼中那般不堪,不是?这也是个谜。
我自天启十九年四月五日起,日日于宫内,点一炉檀香,写经忏孽。香,是甄贵妃特意赐下来的,名唤“心檀”,据说采自韩凭墓上的取来的鸳鸯檀,香味馥郁,余烟绕梁,几可终日不绝。当然,这样名贵的香,里面必然还掺有极少分量的麝香;她定然是怕我能怀孕生子,从此专宠宫内。不过这般也好,也省了我每常去喝那些避孕的苦药。
四月下旬,也恰好一夜零落成雨,庭外,闲种了几树梨花,前几日还正开得好呢,想必这一夕风雨,都敲碎了花枝。这半月以来,皇上一直略略抱恙,长日在甄妃宫内调养,也没曾到我宫中来。于是第二日我也便懒懒地,只套了件月色连枝翠纻衣,头发随意披着,也不扎起来,只是抱了膝盖,冷冷地坐在廊下,望着满地的花叶。小环特特为我移出了惯用的博山篆香炉,焚了几把百合香;余烟缭绕。
“小姐,花都谢了,污在地上也不好,不如我让扫了,还干净些。你要是舍不得,我全拿那白色锦囊包了,送到那御苑的荷花池内,随水而去了,却也干净?”我淡淡地道,“偏偏有你这些磨嘴的。可别扫了,让我也看一回这残红断翠,且付与闲庭空院。”说毕,摇了摇手示意她退下。小环也一向看惯了我这般,自是去了,做她的事。
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我只是,只是觉得很想念启,他昨日可好?前日可好?大前日可好?离上次见他,也已经有近半个月了。若是说待得再见,只怕要等到皇上移驾丽山庭后,或者有机会见上一面。忍不得眼睛里贮了泪,对着那博山炉,见淡淡的青烟缓缓旋起,又缓缓的消逝了,忍不住念一声,“红窗寂寂无人语,黯淡梨花雨……”。不待我念完,挂在斜阁上的鹦鹉早早念起,“姑娘来了,姑娘来了”。我回头一看,却是琳琅携了两个丫鬟姗姗自外而来。
“好一句‘黯淡梨花雨’,真是应景好词呢。桃叶,只顾着坐这里发呆可算什么?我告诉你,前我约了好些姊妹们,订好了今日在御苑畔的空地里放风筝呢。你去也不去?”
我回头一看,正是琳琅,穿了件新制的绯红纱衣,正倚着门,口里咬着绢子,冲着我笑儿;后面两个跟着的随身丫鬟手里捧了几个新鲜花样风筝。
“去,怎么不去?前儿我还替我家小姐制了一只极好的美人风筝,还放在那里没动呢。这一响多是见我们小姐得宠的,没得乱嚼舌,那甄贵妃也不知怎么,只是抓着我们宫里,恨不能没事也找些事出来,这会子又禁足了许久。小姐,我们也放一放这晦气,如何?”那小环,偏只是耳朵尖,本自在帘内熨衣裳,却抛下了熨斗,跑了出来插嘴道。
虽是如此怪她多话,却终究忍不住,微微笑道,“你也不是乱嚼舌根麽,要是一个不小心,不定被哪位多心的听去了,还成?也罢,琳琅我们一块儿去吧。再者,我倒记得前皇上还赐下个八宝缨络富贵吉祥风筝,把那个也一并带上放了去。”
小环刚要转身回去拿,我立随即站起,对她笑说,“风筝还是由我来拿吧,到底是御赐的东西,我记得我亲手收拾起来的,你未必知道放那里。你却不拘翠烟、碧落,叫哪个丫头收拾了熨斗,只顾了说话,仔细烫坏了我的衣裳。”
我上前与小环靠近了些,又以手指轻点她的额头,复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