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又有些花容月貌的女子进了那深深了——”纳兰望着一排远去的红轿,低声道。
“只是来了些女子,怎么会与这地上的落花有关系?”荣儿似有不解。
纳兰一笑:“‘绣幕芙蓉一笑开’,这深深宫苑中皆是一方佳人云集,若是百花皆为惑惑容颜而开,那御花园中岂非正是花团锦簇、日日如春?借东风来去,望繁谢去留,这几分欢喜几分泪的宫道上又怎会没有花?”
“原是公子在感慨这世间美丽女子又少了些——”荣儿笑着说,“可宫中的姹紫嫣红都为一人,还是那江南春色更宜公子之心——”
“怕是那江南春色也宜了你的心吧——”纳兰笑道。他低头望着手中清兰,又叹声道:“只是那清谷幽兰,的确是又少了一个——”
琵琶遮面,玉弦声转,一曲罢,娇怯之色涌上面颊,我悄悄低下了头。
一个女子冉冉走来:“抬起头——”她柔声道。
“还不快拜见掌乐——”旁边的乐姑提醒着。
我急忙俯身:“奴婢玉瑢颜见过掌乐——”
“起来吧。”
我应声起身,偷偷望了望面前这位女子。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美而不媚,虽不是纤纤细腰,但周身却匀称的很。从前我只知宫中女官都是厉言厉行,对新进宫女都是百般刁难,没想到今日这位竟是这般温柔近人。
“琴语最有灵性,萧笛最牵思惘,而这琵琶却是最能言情的——”她抚摸着清弦,眼中似有水波流转,“能言欢喜能言悲,能道尽人情五味,情之所切、意之所向都表现极致。可虽是如此,你弦中的清苦怕是多了些吧,”她望着我,道,“乐工奏乐,本是为解这宫中的愁思和阴霾,无论心中悲喜如何,到这指间的,清苦只能是清泠,伤怀也只能是幽幽情怀,你可懂得?”
“奴婢谨遵掌乐教诲——”我俯身道。
长乐坊的确不是民间普通乐馆可比的,单是那些弹拨丝丝弦弦的花容女子,就足够令人痴醉迷离。
穿过紫罗兰的长廊,“琵琶坊”三个字映入眼帘。
“这便是你今后要时时勤勉、日日尽心的地方了——”乐姑道。
“时时勤勉,日日尽心?”我望着来来往往,手中抱着琵琶细细弹来的女子,稍稍放宽了心。同曲乐琴瑟为伴的人,心中常常多一分清雅和淡然,少一分夺利的世俗。只是不知,这难得的清心慧睿是否被这宫中的明争暗斗染了纤尘。
而我,这手中弦弹来的,不知又会是怎样一曲。
景仁宫中,佟贵妃手执银剪,正细细修整一株水仙。
“娘娘,各地选来的女子已经在宫中安排妥当,好些的已经被长乐坊挑去了,余下就分到了各宫之中,伺候新到的小主——”榛儿道。
“可有入眼的?”佟贵妃盯着水色欲滴的花瓣,问道。
“回娘娘,琵琶坊挑去的几个还算淑雅些,可并没有太出挑的,娘娘大可放心——”
银剪在空中顿住:“你怎知本宫如何放心,如何不放心?”
“奴婢多嘴!”榛儿急忙跪下。
“起来吧,”佟贵妃悠悠道,“那琵琶坊向来最得皇上心意,自是要选些好的过去——”银剪在花中穿过,她眼中似有一湖静水,波澜不惊,“瞧这这一朵朵花,个个都是清新迷人的模样,可越是自恃美貌,便越发想着旁逸斜出,寻些雨露。可这宫中本就不乏姿容绝代的,邀舞唱曲的,再如何卖力,依旧只是朵待剪的花,想要威胁本宫的位子,怕是还要修上几世的福气——”
“娘娘所言极是,是奴婢失言了——”榛儿道。
“只是这般兴师动众地从各地选进如花似玉的女子,一些以色侍主的人怕是又要彻夜难眠、头痛不已了——”佟贵妃望着齐齐整整的水仙,面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颜儿,”春槿抱着琵琶走了过来,“皇上要在畅春园接待可汗,你可真是好运气,来长乐坊不及半月便遇到了这般机会。”
我笑了笑:“姐姐是在说笑呢,妹妹资格尚浅,怎可能随姐姐们一同在畅春园演奏?”
“虽不能在皇上面前演奏,可这长乐坊难得准备一次这么盛大的歌舞宴,定能让你长很多见识——”春槿道。
我笑着点了点头。
檀木桌上放着一把琴,似乎是哪个乐工暂时存这的,我情不自禁地拨了拨弦——
“我记得妹妹是因为琵琶弹得好才被收到这琵琶坊中来,”春槿望着我,“莫非妹妹还会弹这古琴?”
“父亲自小便教我勤习各种器乐,我对这琴也是有几分喜爱——”说话间,我笑了笑,调试着手中的五弦琴。
指间弦音悠悠袅袅,似清泉流水。
春槿立住了身子,回过头,一脸的惊讶:“你会这曲子?”
“这几日姐姐们一直在练这曲子,妹妹今日看到这琴便忍不住信手弹了来。”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她问道。
我摇了摇头:“妹妹只是在闲暇时听姐姐们时时弹奏,仿佛是从前熟识的曲子。”
“这曲子叫做《梅凤呈祥》,”她一脸神秘道,“明日婳贵人庭前便要用这曲子伴舞。”
“《梅凤呈祥》?”我一愣,果真很是熟悉,“红梅落落,彩凤送祥,果真是一派祥和——”我说道。
“妹妹好文辞,”春槿放下手中琵琶,称赞道,“这么难的曲子,妹妹听过几遍便能信手弹来,真是让人羡慕的很。如妹妹这般有才华的人,他日定能在这乐工局里崭露头角——”
“多谢姐姐吉言——”我俯身笑道,“妹妹今日能得姐姐这番贴之言,日后定会勤加练习,绝不负了姐姐这番美意——”
“春槿,”外面一个丫鬟嚷道,“怎么琵琶还没拿来?!若是误了娘娘的好兴致,你可担当不起!”
☆、第十三章 宫苑深深,猗猗清兰琦琦开(2)
“哎,”春槿急忙抱起桌上的琵琶应道,“这就来了——”
我望着外面那丫鬟,衣服很是华丽,不像是服侍一般主子的。
“她是——”
“她是宜妃身边的丫鬟蔓儿,”春槿低声道,“宜妃如今正得盛宠,她身边的奴才自然个个都扬眉吐气。”
“你们乐工局办事怎么这般不利索?!”蔓儿对着刚出来的春槿训斥道,“我们娘娘如今凤体金贵着呢,连皇上都日日呵护着,宠若宝贝,你可好,做事磨磨唧唧、磨磨蹭蹭,难不成要让我们娘娘的千金之躯等你这弹曲儿的奴才?!”
“奴婢笨拙,一会定会向娘娘请罪。”春槿低头道。
蔓儿望着她哼了一声,颐指气使道:“这几日我们娘娘有些头痛,你可记得要弹些轻柔养神的曲子。”
乾清宫里,康熙正聚精会神地批着折子。
“皇上,夜已未央,明日还要在畅春园接待蒙古额兀可汗,您看——”余忠伺候在康熙身边,说道。
“那额兀可汗上次来京觐见,便要朕拿出紫玉荷珠予他赏玩,这般探查虚实的小手段,正好给朕一个由头去查斓玉翡翠坊,”康熙笑道,“不知这次,这个额兀可汗又要给朕什么借口——”
“皇上圣明,”余忠奉承道,“只是看那额兀可汗如此大费周章地探查皇上是否有那紫玉荷珠,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企图。”
“朕怎不知他心中的小算盘?”康熙道,“自大清入主关内,那蒙古国就开始在边境蠢蠢欲动。尤府的斓玉翡翠坊,敛聚奇珍异宝,富可敌国,人人都垂涎三尺,欲占为己有。他额兀可汗定然也知道,若是要满足自己的野心,那斓玉翡翠坊便是最大的制胜筹码。不过从这件事朕便也明白了,紫玉荷珠对他来讲,也未尝不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他真正想寻到的,恐怕也是那斓玉翡翠坊。”
“那皇上何不将紫玉荷珠示于额兀可汗,让他以为皇上已经将斓玉翡翠坊控制在手了,他便不会再打斓玉翡翠坊的注意。如此一来,皇上岂不是更省心些?”余忠道。
“朕得斓玉翡翠坊,不仅仅是财富,更要人心。”康熙道,“若是以虚言骗那额兀可汗不再同朕争夺斓玉翡翠坊,外人不得而知,可玉坊中人却是心知肚明,到时,朕的金口玉言岂不就成了骗人的把戏?况且紫玉荷珠虽说是斓玉翡翠坊中的至宝,可终究不能以一枚小小的玉就让额兀可汗信服。”
“皇上所言极是,是奴才疏忽了——”余忠道。
畅春园中,歌舞声不断。
“颜儿,”乐姑从外面慌慌张张跑来,“颜儿,你可会弹今日今日歌舞宴上的琵琶曲?”她一脸焦急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平日里一直在跟姐姐们练习,姐姐们也很厚待于我——”我望着她面上出现了似遇到救星般的欣喜,就问道,“乐姑这般着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那你快换上这衣服——”她将一件衣服递给我,“快换上跟我走!”
我接过一看,便是一惊。“这不是春槿姐姐去宴上演奏要穿的吗,怎么——”
“别提了,”乐姑道,“昨日宜妃娘娘犯了头痛病,便要琵琶坊前去奏乐。要知道,宜妃娘娘也是极通音律,因而凡这长乐坊去翊坤宫弹曲的,向来都是最好的乐工,春槿是这琵琶坊的领乐,掌乐便遣她去了。谁知宜妃娘娘越听头疾越重,一气之下便将春槿拖去慎刑司了——眼下舞曲都已经排好,再做调整也已经来不及,我便想到了你——”
畅春园中秋菊灿灿,金黄袭人,像是一片金丝绣锦铺于园中,很是夺目。
“这肃杀百花的秋季,怕是只有这金菊能添几分胜景了。”我望着满地的落英缤纷,暗暗道。
一个女子自花间舞出,长袖扬扬,金盏落落,很是美艳。
“这舞姬华美的很,我怎么从未在长乐坊中见过?”我问身边的怡兰。
“小声点,”她凑过来低声说道,“她可不是什么舞姬,而是宜妃的妹妹霜贵人——”怡兰解释道,“宫中曾有‘琵琶仙子动皇城,凌霜一舞落金英’之说。琵琶仙子代指宜妃,而凌霜一舞,便是这位霜贵人了。当年她一曲《金盏舞》,甚得皇上喜爱,便被一举封为贵人。因金菊为深秋时的一枝独秀,凌霜而开,皇上便亲赐‘霜‘字,听说当年她可是同时进宫的秀女中第一个被封做贵人的呢。”
“那她如今怎么还是个贵人?”我疑惑地问道。
怡兰急忙捂住了我的嘴:“这样的话若是传到霜贵人或是宜妃娘娘那,你可还有命在?!”
我急忙住了嘴。
只见霜贵人凌波微步,挥袖而过。馨香四溢,浓郁醉人。我一皱眉,这霜贵人怎的这般香气袭人?莫不是为了应她的名字——‘香’贵人?
忽然,细宛的腰身跃起,在空中散开了金盏朵朵,煞是惊艳。薄纱霓裳下莹莹肌肤光洁如雪,淡淡彩色一闪而过,似有蝴蝶飞落肩头。
“好!”康熙看着,称赞道,“赏——”
还未等皇上说说出要赏些什么,只见落下的霜贵人一声尖叫,瞬间隐在了菊花中,没了身影。
康熙一愣。
霜贵人的贴身丫鬟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宜妃一使眼色,蔓儿也随着走进了园中。
“去看看。”康熙对身边立着的余忠道。
“你们两个过来。”见我同怡兰立在最后,余忠招招手,吩咐道。
花丛中,蔓儿已经将霜贵人扶了起来。看样子应是在方才腾空落地之时未稳住身子,跌伤了脚。我向着霜贵人脚下望去,那右脚绣花木屐的鞋跟似乎折断了,裂开的鞋角似有香粉漏出。
我一愣。
“你们快将这压倒的菊花整理整理,别待会儿赏花时再惹恼了皇上。”蔓儿道。
“是。”我同怡兰俯身应道。
宴上,额兀可汗盯着一时稍有混乱的场面,似乎看出了端倪。他一笑。
“区区一舞姬,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康熙正了正色,“贵国可汗远道而来,这番诚意朕记在心里。”
“大清皇上得上天之福祚,有长龙之容貌,臣屈居蒙古小国,未见皇上时心中便已是万分敬仰。”可汗道。
康熙一笑:“蒙古同我大清向来和睦友好,对两国百姓来讲,和和美美、长长久久便是大幸呀——”
“大清皇帝所言极是,”额兀可汗道,“本可汗这次来天朝觐见,便有意同大清巩固邦交,长长久久。素问大清王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美女如云,艳若天仙,且听说大清皇帝近日得一绝色舞姬,堪称至宝。臣身居边境小国,自知无大清这般人才辈出。但近年得天国的福佑,上天眷顾,也得了一佳女子,数千舞娘花费数月时间补其瑕疵儿展其锋芒,这才敢将那蹁跹好女带至大清,一是为了表示我们蒙古国的诚意,二也是为了促进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
话间,一个轻纱蒙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