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呼啦”一声,他将一筐草药瘫到了地上。
我捂了捂鼻子。
干瘪的草药未及晾晒,经过一夜的艰难的喘息,在摊开的瞬间释放了所有的憋屈,苦浓的气味迎面扑来,直令人窒息。
“你可知,后宫争斗,必不可少的杀手是谁?”瘸神仙盯着我问道。
我皱着眉摇了摇头。
“御医!”他语气铿然,将我吓了一跳。
我诧异之极:“紫玉虽对医术不了解,但自小就知道为医者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是万万生命的保障。如今您却说他们是宫中嫔妃争相笼络的害人工具——”
瘸神仙淡淡一笑:“这世间事都有两面性。如这地上的药,能医人,亦可害人,而用这些药的大夫更是如此。好的大夫优德修身,医人医心;可若是心怀不轨,就成了戕害性命的凶手!”
“这是马钱子最毒的部分”,他一指一堆灰黄干瘪的种子,说道,“将它磨成粉入药可治痈去疮、消肿化瘀,泡入酒中亦可舒筋止痛、祛寒活血,是味极好的药材。可若是稍稍用过了剂量,那可是至烈至猛的毒药!当年国破家亡,沦为阶下之囚的南唐后主,便是惨死在这马钱子的毒性之下!”
他又一指旁边一堆暗灰色翅状枝叶:“这叶子摘自六月凌的藤蔓之上,只因这叶是夏日采得,状如箭翎,因而又被称作鬼箭羽,主用于行血通经,散瘀止痛;可若是配以红花,玄胡索,又成了堕胎的猛药!”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摊着的一堆堆干瘪的家伙,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残破的骷髅对着我讪笑。我不禁一个打了个寒战!
瘸神仙望着我,面上的凝重展示着他的意犹未尽:“可这世间,最烈性的药,不是这地上的马钱子、鬼箭羽,而是心中的情!情,既可以让人品尽这人生的甘甜,又能让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此去宫中,祸福难料,你若想在这宫中安安稳稳地待下去,便要在旁人面前时时记着,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工,还有——”他神情意味深长,“你若不想尝到这味苦药,对一个人,你一定要敬而远之——”
“谁?”
“大清第一才子——纳兰容若!”
相府中,明珠看着手中的一封信,一脸的严肃。
“容若呢?”他皱着眉问道。
身边立着的荣儿几步上前:“禀相爷,公子在后院槐树下喝酒。”
“喝酒?”明珠一脸诧异,“大白天的,他喝酒做什么?”
“公子今早刚刚得知,斓玉翡翠坊的四大当家之一玉面是上官府的管家段平,而非莫瑾儿,而且,公子还知道莫瑾儿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了——”
明珠面上一紧:“他是如何知道的?”
“好像是余总管临走前告诉他的——”荣儿道。
“余忠?!”明珠攥紧拳头,忿忿道,“这阉货,定是想要我府上不得片刻安宁!”
一个仆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禀相爷,皇上召公子午时三刻入宫觐见呢——”
☆、第十二章 此间花语,落魄幽魂回故里(4)
御书房,余忠立于龙案一侧,为康熙细细研磨。
“澜玉翡翠坊的事情查的如何?”康熙一皱眉,合上了手中的奏章。
“明珠大人已查出,此时似乎同后宫人有关——”
“哦?”康熙眉头一皱,“还有谁知道?”
“江南提督上官赫好像也在暗中查此时,”余忠道,“但此人并不知这事关重大,却认为是明珠大人在暗中操纵,无奈之下,明珠大人只能替他选择忠烈了。”
“我给了纳兰明珠便宜行事之权,此事我会交予刑部酌情处理。”康熙道。
“那他送来的那个舞姬——”余忠欲言又止。
“此事同她无关。”
“是——”余忠低头道。
一个太监低头进来:“禀皇上,纳兰公子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让他进来。”
“微臣叩见皇上!”容若跪道。
“你过来给朕瞧瞧——”康熙指了指龙案上的两个木盒。
容若应声上前。“这是家父呈上的紫玉荷珠。”
“你喝酒了?”康熙抬起头,“还是你清闲,不过朕不知你是以酒助兴还是借酒消愁——”他望着满桌上摞起的的奏章,无奈道,“不过喜也罢,愁也罢,终是比朕要强多了,朕不论是喜还是愁,都只能整日对着这些批不完的奏折和理不清的繁琐。”
“臣是借酒消愁——”容若道。
“看来这大清第一才子又落进香怀柔梦里了,”康熙一笑,“不过,你的愁用酒解了,朕的愁还得你解——”他指了指紫玉荷珠,道,“依你看,这两枚紫玉荷珠,哪个是真的?”
“臣自知无赏玉之能,断不敢妄言——”容若道。
“朕就是想听听你的妄言,”康熙一脸正色,“我之所以不让明珠来,就因为他从不在朕面前妄言,他圆滑得让朕找不到一点棱角,字字句句都好像朕面前的这堆奏章里的话,令人不胜其烦。所以,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既然如此,臣便直言了。”容若望着紫玉荷珠,皱了皱眉,“这两个都不是真的——”
康熙一愣:“哦?那你给朕说说,你怎知它们不是真的?”
“臣并非有赏玉之能,臣断定它们都为紫玉荷珠的仿品,其根据是皇上的态度,”容若一指面前的玉,“首先,皇上派臣去江南寻找紫玉荷珠,是以额兀可汗要以城池相换为由,而臣知皇上并非相信小小一枚玉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平了战端。此外,皇上还将家父派至江南查斓玉翡翠坊,臣便知到何为明修栈道,何是暗度陈仓——”
康熙一笑:“看来,你此番去江南,酒没多喝,梦没多做——”
“皇上恕罪,臣若是因儿女私情误了国家大事,那就是罪无可赦了。”容若道。
“你既已经明白,朕便不会多说,”他正色道,“区区一边疆小国,国土不及我大清十之一二,若要是献上三五个城池,岂非将自己国家拱手让与我大清?”康熙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紫玉荷珠只是掩人耳目罢了,朕要查明的,是那澜玉翡翠行!你早已知道余忠的身份,便自然也知道朕是如何对你们如此了解。余忠告诉朕,你查到那斓玉翡翠坊好像同宫中人有关——”
“既然皇上问及此事,臣便直言不讳。”容若道,“臣记得皇上曾提起一种花,这种花在民间流传一时。先帝宠爱一时的德妃便极爱此花,而那花型,便是从前尤府的四宝之一——斓玉翡翠!”
康熙闭上了眼睛:“你可知那是什么花?”
“臣不知——”
“此花名为神女花!”
“神女花?!”容若一愣,“据臣所知,那神女花可是吴三桂之爱妾陈圆圆毕生挚爱,难道——”
“你放心,先帝在位之时,陈圆圆早已年过半百,且她是吴三桂的爱妻,怎可能同先帝扯上关系。”
“微臣该死,”容若急忙道,“不过,那德妃是——”
“听太皇太后讲起过,德妃是我大清的功臣,是老祖宗亲自遣去江南探查尤府的。”
容若一惊!
康熙一脸凝重:“当年京城风传尤府勾结玉商,从各地低价购买精石美玉以敛集财富。太皇太后得知此事,执意要将尤家灭族,其道理便是尤家那富可敌国的玉坊。若是玉坊被明朝余孽掌控,这大清岂非又要面临一场血腥浩劫?!”
“原来尤府并非是因私通谋反之罪而被灭门的?”容若惊讶道。
“朕何尝不知江南提督上官赫勾结朝中大臣污蔑青岩山私吞官银?可按当时情形,若不立即将尤府财产收归朝廷,尤府随时有可能成为大清大患。朕只能借这个由头解燃眉之急——”
“皇上,你此番做法不是陷害忠良吗?”容若一脸的难以置信,“青岩山可是大清的忠臣,您明知他是无辜的,竟用忠臣的血去换奸臣囊中鼓鼓,皇上——”
“你先不要急着批判朕,”康熙坐起身,“朕并未斩杀青岩山,只是将他遣回祖籍静养。朕若是真那般忠奸不分,青云怎可能在江南好生呆着?朕知道他在江南开了一家万和药铺,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朕心中很是宽慰。”
“原来是这样,”容若松了一口气。可忽然想到自己去江南之时,青云对此事只字未提,他面上不由得浮起些许怅然。
“皇上为何不将青云召回京中,好言抚慰?”容若问道。
“朕也早想如此,可江南密报让朕改变了注意——”说着,康熙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抽出一份,拍到了容若面前,“朕在江南安插的暗探来报,查抄尤府所得财产实不及那斓玉翡翠坊的万分之一,而斓玉翡翠坊却消失的无踪无影!”康熙面上似有不甘,“因此,朕便让青云呆在江南,暗暗调查斓玉翡翠坊。近年来,江南出现了一种极罕见的玉石,名为烟斓孔雀石,产自轩辕山孔雀陵。这种玉石价值之高事很多京城富商都望洋兴叹。这种玉石的雕工很独特,定是出自斓玉翡翠坊。因此朕便让明珠以每年孔雀石进贡不足为由去江南查访,”康熙道,“如今看来,那斓玉翡翠坊果然存在!”
容若望着面前这个儿时的玩伴,心中不知该是敬佩还是惧怕。擒鳌拜,平三藩,面前这位天子早已不是少年模样,而是个满腹谋略,能忍敢舍的帝王。
“皇上圣明!”容若俯首道。
“朕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康熙一笑,“朕已经下密旨,召青云回京,不出三日,你便能见到你那位同窗好友了。”
夜色如水,已近滴露之时了。那浓浓的药味却始终萦驻于心,久久不曾散去。或许,更难散去的是瘸神仙那一番番惊心的话吧。
我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为什么叹气?”不知何时,夜风已冷冷地立在身后。
我侧脸望着他。面前这人曾将一张娃娃脸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问我是否还记得;这人曾在我冷冷地站在风中捡拾残落的合欢花时,皱着眉在我弱弱的肩上披上他的外衣。
我望着他,不禁笑了笑。
他在我身旁坐下:“你笑什么?”
“原本应叫你世叔,可看你年纪,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无邪一笑。
“你怎知我的年纪?”他反问道,“这世间有时最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望着墨色的夜空,眼神亦是冷如夜幕。
“可是我相信自己眼中的你,”我望着他道,“你面容虽总是冷冷的,可每次我看你的时候,总觉着眼前是一团火红——”
“火红——”他沉吟道,“火与血,便是火红了——你可知这世间还有哪里是火红的?”
我支着脑袋,摇了摇头。
“皇宫——”他冷冷道,“是皇宫!而你要去的,是最最血腥的后宫——”
他冰冷的话竟似乎在暗暗颤抖!
“想必瘸神仙已经对你讲过。可他终是在这道观呆久了,心性也软下来,一些话还得我同你讲——”
他的话如他的面容般冷冷,我不仅抱紧了肩膀。他望着我,叹了一声:“总是这般不懂得照顾自己——”
仍是那件黑色的长衣,熟悉的气味。
“此番一去,恐怕今生也别想走出那皇宫了。”他的语气似乎没有了那般的冷漠,“我若是不告诉你,恐怕此生都不会心安——”
“那你呢?”我问道。
或许是被我平静的语气惊住了,亦或是我的问题似乎有些偏离主题,他一时无语。
“你呢?”我又问了一遍。
“我的命是玉坊的——”
“为什么?”我问道。
他眼中似乎有一湖月光,静谧而深邃:“因为你——”
☆、第十三章 宫苑深深,猗猗清兰琦琦开(1)
我轻轻掀开了帘子。
红砖高墙,碧瓦危棱,楼檐高矗,阁殿嵯峨,长长宫道延至深深,那盛大的宫苑似于眼前,可又遥遥不及。红轿吱吱呀呀,我想着这趟宿命之行不知将是怎样一场颠簸和坎坷,心中忐忑之余,又陡然生出了些感慨。那神秘的之中不知藏着多少女子的爱恨,而在这道上,不知那爱恨原又是怎样一个绮丽完美的梦。
而今日,走过这里的排排红轿中,或许只有我才如此想吧。我伸开了手掌——
一朵清兰自手中悠悠飘走。“且将我的清兰之梦留在这宫道上吧——”我暗暗道。
兰花飘飘然落地,一只手捡了起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那人望着远去的一排红轿,不禁道。
“公子,这肃穆的宫道上怎么会有花?”荣儿一脸疑惑。
“想必又有些花容月貌的女子进了那深深了——”纳兰望着一排远去的红轿,低声道。
“只是来了些女子,怎么会与这地上的落花有关系?”荣儿似有不解。
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