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间满满都是酒气,脸庞亦泛着酒后潮色,一双眼中水光突涌。
孟廷辉听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后垂眸,伸手揽过沈知礼的腰,将她拽起来,往厅东偏门处走去。
心中已知她所道何人,不可谓不惊,可却顾不得惊,只怕她会在这廖府家宴上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来。
沈知礼倒是乖,由着她一路带了出去,静静地不再说一字。
厅中觥筹交错笑谈不休,只有外面候着的几个廖府下人看见她们出去,却也没有劝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贵勋显要之辈,因而待孟廷辉辞谢过后,便让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厮将车驾过来。
夜风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褪了酒劲,沈知礼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泪来。
孟廷辉立着未动,不知如何劝,亦知没法劝,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觉一阵心酸。
这世间难事何其多也,可却未有一事似情之难。
纵是如沈知礼这等家世样貌皆出众的女子,也终是迈不过这道槛。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想不到自己,这十年,十年……这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礼脖颈轻弯,咳了几下,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拽过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摇了。”
孟廷辉回神,却不解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什么?”
沈知礼眉头动动,好似不满她这反应,一松手,道:“廖从宽之所以肯识你请你,还不是看在太子同你亲近的份上……你可知近些日子来,我在职方馆都能听见人在背后议论。”
她愈发一头雾水,“议论什么?”
沈知礼一副她明知故问的样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见你是从太子的车驾上下来的,此事都传遍整个大内了,你还装不知道?”
孟廷辉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语。
才知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入调门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开始口口相传。
那一夜她装晕,可她没料到他会用自己的车驾送她,更没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却还会被人看见。
沈知礼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门下省供职,且又颇受太子宠信,如今连廖从宽都肯对你示好——”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却是猛地一弯腰,干呕了起来。
章四十四 进状(中)
孟廷辉低叹,从袖中抽出巾子递过去给她,“你也莫要这样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当日的狄校尉……”
沈知礼一把拍开她的手,浑身发抖。
马铃轻响,沈府上的小厮从车厢后探出半个身子,“大小姐。”
孟廷辉收回巾子,见她神情不比往常,脸上泪珠扑簌簌地滚粉而落,不禁一时语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见这么一副情景心中会作何想法。 沈知礼抬袖抹了抹颊,迎风冷吸一大口,然后大步过去,临上车前却回头望了她一眼,可又终是没说什么,只揽了帘子上车走了。
身后有廖府的人过来请询,说是可遣马车送她回公舍去。
她这才感到手脚冰凉,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一切,可却偏偏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一时微恼,半晌才反身应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马车往回行去。
西津街头夜市刚开,灯亮如昼,各色铺子叫卖声远远传来,夜风夹杂着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来。
马车从东市子桥上行过,下面河水静淌无声,细小的水纹漾起一棱棱的镜样光芒,衬得这夜色更深。
这城中如此繁华,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牵着手乱跑嘻闹,大人赏一颗从夜市摊子上买的金丝梅儿便会使他们乐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丝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这么平凡的生活她却也从来没有享受过。
爹娘是谁她不知,合家欢乐她不晓,这么多年来都是孤灯茕影,一方屋舍独处之。
高官贵宅中的酒宴上,她纵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里也终究融不进那些家世显赫的承荫子弟们中去。
这诺大一个天下,她有谁人可倚可靠?
便是连像沈知礼那般任性地为情而醉酒流泪,对于她而言也是万分荒唐不可为之事。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偏偏恋上了那个手握全天下的人。
因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泪,终不过是至奢无用之举。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因为得不到他而伤心?
风吹车帘,马车轱辘咯吱一声,竟是停了下来。
透过帘缝望出去,见已是朱雀门外贡院一带,闹市已去,路宽且暗,有个宫里的小黄门在下拦驾,道:“太子口谕,着门下省左司谏孟廷辉即刻入东宫觐见。”
廖府的小厮松缰,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辉已然撩帘下车,将他遣回去,然后对那小黄门道:“有劳带路。”小黄门步子飞快,转向行去,她跟在后面,过了御街才又道:“敢问太子为何知道我会从这里过?”
那小黄门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这么一路逆着夜风直入宫门,近东宫时她抬手摸摸发髻,又拉拉衣裙,才随人迈阶而上。
殿内暖意逼人。
门板在后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英寡斜坐着,一手快速翻着案上的折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酿?”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则也不会让人在贡院处等着她,更知他这话意不在问她,满腔诘意甚浓,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举似的。
于是便低眸视下,不吭声。
他又问:“左司谏一职是做什么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里触怒了他,不由上前小半步,轻声道:“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阕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他终于抬眼看她,“入门下省还不及三个月,便能去廖从宽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语。
他忽然扬手甩过来一本折子,砸在她脚下,冷声道:“我看你是身在门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她也不多语,弯腰捡起那折子,还没看时心中便隐约有些明白,待一翻开,只匆匆一扫,便阖了眸子,嘴角一划冷笑。
折子是御史台侍御史严叟上的,参劾她与中书舍人廖从宽相交过密,而二省谏官最忌与给事中、中书舍人相通,遂进言限令她今后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书省亦不得由正门出入。
她合上折子,想了想,方道:“御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寻些事端以拟弹章,否则是交不了‘功课’的,殿下对于这点应当比臣要清楚。想来殿下也没打算要按这折子所奏之法来限隔臣,只是臣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他眉峰陡扬,字字有如寒潮掀滚:“数朝中多少女官,谁人像你一样入朝一载便能官至从五品?出入中书门下二省,又有内都堂谏正之权,这二省当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错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来,你知是不知!”
她面色恬淡,微一点头,又道:“臣自是知晓。只是臣不知,纵是臣狠狠地摔下来,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为何要动怒?”
英寡脸色一僵,眉紧紧皱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来。
她拢袖站着,头低垂,看着那双墨靴一路而来,停在她面前半步,不禁一扬睫,道:“殿下若是因臣亲附廖从宽而动怒,便依严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内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绝不自辩。”
侍御史严叟乃是古钦一手提拔的,身处东班臣党多年,这封弹章虽是弹劾她与廖从宽交游过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针对他对她恩宠过甚,而她决不信严叟这封折子是无人在后指使、自行而拟上的。
连她都会怀疑,他又岂会不疑?就冲他眼下同东班老臣们这张甚于驰的关系,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严叟之请,限隔她于政事之地外。
他不语,她依旧半垂颈首,只是眼中稀光渐凉。
她虽是人处门下省、又颇多亲附太子,可却从未想过要真要与这些东党朝臣们——毕竟同殿为臣,政见不同不足以成为党争之祸——可却不料这些人会当她是好欺善压之辈,以为一两封弹章便能将她吓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着,又道:“殿下,臣……”
他峻眉忽而一舒,打断她:“你退殿罢。”
她不由抬起头。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气来了又走,情绪一阵阵儿飞也似地变。
她这才开始纳闷,不知他这几次三番对她态度多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想来想去却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么多,看着她的时候双眸低眄,那瞳中异色愈发蛊惑她心,脑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之前在闹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于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轻咳,试着问他道:“此事并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顿便好,何必还要夜里传臣入东宫?”
他脸色变了些,不答她话,可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
她触上他的眼神,声音瞬时轻了下来,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来的路上行过东市子桥,看那西津街头的夜市很是热闹……臣当时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阖,眼底尽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意,嘴唇微动,似是欲言。
不待他开口,她便扬唇,抢着道:“臣只当自己是在做梦,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别又斥责臣。”
他果真没有诘责她,反而盯紧了她,慢慢地问:“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这似能洞彻人心般目光,立时便垂了眼,心头在颤,好半晌才启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问,可臣不敢犯皇上与平王的尊讳。”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却偏过头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会是这反应,当下轻应,敛袖行了礼,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雾正浓,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树,将她的心浸得潮润湿重,万般深情,点点生寒。
殿内烛光正耀,映亮了紧闭高门一案长折,将他的脸晃得忽明忽暗,两个朱字,笔笔跋扈。
喜,欢。
她说——
她喜欢他。
章四十五 进状(下)
夜里喝了酒,清晨醒来时必是会头痛的。
孟廷辉拥被坐着,下巴搁在膝上,眯着眼将昨晚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才微微恼着穿衣下床,暗怨自己怎会一时冲动,在他面前说出那种话来,这叫她以后再看见他时该要如何是好。
外面春日暖照,烘褪了她一心潮寒,走在路上,耳边鸟儿脆鸣声不断,花香扑鼻,心头的褶皱一点点被挤散开来,甚是惬意。
入门下省时恰见曹京慌慌张张地要出去,孟廷辉伸手拦他,蹙眉道:“怎么了?”
曹京一偏头看见是她,立马拉了她一道往前走,语气颇急:“孟大人怎么现在才来,赶紧随在下一道去南阙门罢!”
孟廷辉微怔,边走边道:“南阙门?莫不是登闻鼓那边……”
曹京点头,脸色极是难看:“天未亮时便有人来击鼓,说是要要呈章申冤,鼓院的人以为又是寻常之事,接了奏疏便想将人遣回京尹那边了事,可谁曾想那人进上来的奏疏竟是状告太仆寺主事王奇强索民马、伤人性命!”
孟廷辉大惊,脚下紧跟着曹京转了几个廊道,一路往南阙门行去。
登闻鼓院一向由左司谏及左正言共掌,供文武官员及士民百姓章奏表疏、经鼓院阅后可直禀天听,但寻常百姓通常不会轻易来击登闻鼓,纵是有人来击鼓诉冤,那些鼓院的值吏们也都是退转至京尹那边断状,非重大之事不会轻扰皇上来断。
孟廷辉虽知朝中的登闻鼓制,也明白鼓院属左司谏直隶,可却没想过她才补左司谏一缺不到半年便会遇上这种事情,不由眉蹙愈紧,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待走到鼓院门口,见了值吏便问:“此事太仆寺那边是否已闻?”
值吏没见过她,转头看向曹京,目光犹疑。
曹京忙道:“这是新来的孟大人,自翰林院调补左司谏一缺。”
值吏忙行礼,垂了头道:“两位大人来得晚,下官之前已遣人去太仆寺那边呈过情了。”
孟廷辉脸色登时就黑了,“我和曹大人还未来得及详议此事,你安敢自作主张?”
值吏只垂头不语。
曹京见她动怒,便劝道:“先要状子来看看再说。”随即问那值吏道:“状子呢?人还在否?”
值吏点头,赶紧让两人进去,呈了奏疏,又让那击鼓的人出来与孟廷辉及曹京二人相见。
孟廷辉看了状子,又细细地问了那人一堆问题,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之前沈知书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