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生不理他,继续目不转睛盯着湖水。此时夜幕降临,视线隐隐已经不清晰了。
“哇!”一只脑袋从水面钻了出来,吐出水长舒一口气,再甩了甩头,伸出莲臂抓住船舷。序生连忙一探头,容色一缓。
只见宛宛一脸的水珠子,黑发湿嗒嗒地贴在脸颊两侧,一双眸子水汪汪看着他。他心头一痛,单膝跪下欲拉她上来。
“等等!”宛宛只留下这句话,又扎进了水里。不多时转出时,她身侧多了一只脑袋,正是迷迷糊糊不清醒吐着水的萧大小姐!
花寻欢与序生一人拖萧怜芷,一人拖宛宛,将二人拖上船尾。
陶止站在船舱门口关切道:“阿姐怎样了?”
萧大小姐着实呛了些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阿姐,你还好吧?”他蹲下握住萧怜芷的手,极其担忧问道。从前,他因被人推进过井里一次,特别怕水。但阿姐不同啊,阿姐水性极好,怎会溺水的?
萧怜芷左手捂着胸口,右手颤抖地指着睡在她一侧的宛宛,咬牙道:“你竟然踢我……”
宛宛歪着头笑笑:“我那会儿求生强烈乱噗通,谁让你从前面来抱我的?在水中救人都知道得从后面来抱。”
她话是没错,萧怜芷的脸色极其难看,捂着胸咳了咳,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可记得她下水之后,视线还未清晰,就见眼前一黑,紧接着胸口就被人踢了一脚。可由柳宛宛这么一说,亦是在理,相信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怀疑这个说辞。
这个闷亏吃得……算她萧怜芷倒霉!
☆、(四十二)五蕴不空
“夜里凉,把阿姐抬进来吧。”陶止心疼姐姐,提议道。
花寻欢虽极不情愿,却也托起了萧怜芷的脚踝,跟陶止一前一后抬人。
这头,夜风拂过,躺在木板上的宛宛微微一颤,起身刚坐起,便觉肩背一暖,微回头,就见序生的外衫已盖在了她的身上,而他张臂从身后紧紧拢住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用力。
气氛一时旖旎。
宛宛清嗓咳了咳,调笑道:“我们娘亲曾也做过这样的事,据说当时爹是当着皇宫众人毫不犹豫就扎进水里,把娘亲拉上岸,硬是在皇帝伯伯面前把娘亲抱走呢。”
序生依旧紧紧圈着她,低语:“对不起,我没能像唐叔那样下水去救你。”
“谁让你下来救了?不会水的人下了水反而是累赘。”宛宛替他开脱,“况且,你若下水了,这戏就演不精彩了……”
算是得到她口头承认这一出是她策划的,序生没有责怪,只叹了一声:“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会担心。”
“好……冷。”宛宛给了个含糊的回答,“抱紧一点。”
序生依言将她紧了紧,埋头搁在了她颈侧。
那一头,刚把萧怜芷放下的花寻欢吁了口气,斜眼瞥见那两只一边喊冷一边在船尾喝着凉风抱作一团,深深鄙视了一眼。
得,他看戏就好。
萧大小姐已经替他在柳家兄妹的话本上添上了浓浓的一笔,相信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再接再厉,摸爬滚打几十个回合才会罢休。
果不其然,萧大小姐越挫越勇,在修养了三天后,就迫不及待出来蹦跶了。
一大早,花寻欢就被一阵聒噪的琴声吵醒,头一回埋怨起萧泊名将他从偏院调到主院这一决定。
梳洗完毕后,琴声未停,甚至有更加紊乱的倾向。也不知是哪位大小姐太阳一升起就不让人安宁!
花少爷掏掏耳朵,很不满地朝琴声源头慢悠悠走去。
转过一座石山,拨开一枝出墙红杏,无色庄的五蕴亭出现在眼前。色即是空,五蕴皆空。五蕴亭因此得名。此时亭内已团团坐了人,花寻欢抹眼一瞧,还都是熟识之人。
而发出声音的,是将萧怜芷挤到一头,正闭眼拨着琴弦纵情陶醉的宛宛。
她的姿势动作那是相当的到位,相当的优雅,只是配上这毫无章法的琴音,这种油然而生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花寻欢摸摸鼻子,无奈地走过去。恰好宛宛“一曲”终了,她手一抬神清气爽睁开眼,兴致勃勃等众人反应。
坐在她身边的萧怜芷扯了扯唇,露出一丝不屑。
序生默默别过头,违心道:“浑然天成。”
花寻欢几步跨进亭子,拆开他那不分昼夜都扇个不停的折扇,酝酿了一道,吐出几个词:“别具一格……”
陶止吞了吞口水,张了张嘴,半晌才道:“阿姐的琴,音质很好……”桃子少年向来是撒不来谎的。
在这或轻视或违心或撇开话题的情境中,只有一人的反应是最应景,但也是最反常的——
“好好听!”闵瑶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拍手叫好。
宛宛闻言脸微微一僵。她相信闵瑶的称赞里面无一丝奉承的成分在,瑶瑶绝对是真的这么认为才如此说的。
她此刻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闵瑶的听觉是否跟她的眼光一样奇葩。
而就在她自问的同时,在场其余人在心中给了她回答:卓小姐果然是面面皆奇葩。
气氛微冷。
萧怜芷清了清嗓,浅笑道:“柳姑娘可弹累了?不若让了让怜芷可好?”
宛宛不理她,霸着七弦琴不放,眼睛一亮道:“我刚刚又想了一首曲子,我弹给你们听!”
序生扶额,从萧大小姐将琴搬出来开始,就被宛宛占了去,这已是今早第四首了……还记得小时候唐叔曾一心希冀自家唯一的女儿能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特意请了琴师来教宛宛。唐叔是一片父爱之心,娘亲碧染是基于自己幼时想学未能学成,所以不想让女儿遗憾。
但自从宛宛魔音穿脑不眠不休三天,整晕了琴师后,唐叔与娘亲二人毅然决然将琴师送走,且永不提学琴之事。至于他,自那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见宛宛心血来潮将琴搬出来,就会下意识地捂着耳朵逃跑。
无关宠溺,无关爱不爱此人,只是每每被那怎么着听着都差不多的音阶无间断折磨一天后,再自个儿无休止余音缭绕三天三夜后,他承认,他有阴影了。
幸好桃子少年这会儿也机灵了,连忙道:“阿姐,你弹那首《梅花三弄》吧,我可爱听了。”说着将恳求的眼神扫向宛宛。
宛宛意犹未尽地努努嘴,屁股挪了一下把正座让了出来。
一曲优美典雅的《梅花三弄》流泻而出,终于将众人救赎了出来。
曲毕,花寻欢纯心找茬,调侃道:“弹来弹去就那么些听过的,萧姑娘可会些时下新鲜的?”
“比如?”萧怜芷挑眉。
“比如大江南北传唱的那些个小曲儿啊……”花寻欢意有所指。
萧怜芷眸中闪过一光,笑盈盈看向序生:“有一首曲子,是歌咏柳公子的,前不久听人唱过,甚为惊叹,连带着对柳公子的仰慕也多了些。《序生赋》,想必柳公子一定不会陌生。”说至此,她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身旁的柳宛宛,果然发现她玩味的神情一沉。
早在三日前游湖时,萧怜芷便发现,当她提起“温婉”时柳恶女的异常。
呵,听不得她提“温婉”是吗?不管温婉跟柳序生有什么纠葛,又在柳序生心中是什么地位,她萧怜芷都不会放在眼里。但若这个名字能够刺痛柳恶女分毫,她萧怜芷自然会乐此不疲地提起温婉,只盼这颗刺扎得越深越好,如此……柳恶女对柳序生的隔阂才会越来越大,她才有机可趁。
花寻欢见此场景,便知有戏,趁机火上浇油:“听闻萧姑娘色艺双全,本少绝不怀疑萧姑娘会弹《序生赋》。只是不知萧姑娘可会唱词?比起温婉小美人又如何呢?”
这一捧一疑,意在挑起萧大小姐的好斗与爱现之心。
萧怜芷果然中套:“自然是会的。至于唱的好不好,还得请柳公子听一听。”
序生笑了笑,只听琴声呼起,那听了一遍又一遍的词从萧怜芷口中吟出时,倒让他有几分恍惚感。
作为这词中所歌的主角,从第一次从那卖唱女那儿听到此歌,到杭州遍地可闻,到如今萧大小姐的版本,他听了也有不下十遍了,每一遍都从不同的人口中唱出来。
或忧伤,或哀婉,或抑郁,或看破红尘。他唯独没有听过温婉唱过。
萧怜芷让他评断唱得好不好可就难为他了,从未听过另一人的版本,何来的比较?
只是,萧怜芷唱得娇媚动人,甚是欢快,倒不太应词。
序生想得出神,目带回忆,原本只是为了对比他听过的所有版本,但在宛宛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意味了。
——人都出家了,难不成还在想念?既然如此想念,当初为何不追过去?
想着想着,宛宛心头不由得冒起酸水,开始跟自己找堵。
这一曲下来,众人心思各异。
闵瑶端着逸水山庄大小姐的身份,不好开口说难听,在心头掂了掂之后,抢在萧怜芷要评价之前便咳了咳,哪知咳着一口凉气入了吼,当真咳嗽起来,顿时表情极其难受,一张苹果脸咳得通红。
“瑶瑶,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坐在她身边的陶止连忙将她扶起,“还是回房歇着吧。”
陶止闵瑶一走,五蕴亭便空了几分。
宛宛心头堵得慌,趁着陶止扶着闵瑶离开的当儿站了起来,“我去茅房。”
去一趟茅房回来,连花寻欢也不见了,五蕴亭里只剩序生与萧怜芷攀谈甚欢。
宛宛站得远远的,跺了跺脚。这花寻欢……竟然让这二人独处!
先前她还把花寻欢当成“唯恐天下不乱”盟友,这会儿盟友给了自己一刀,心底着实不是滋味。
她脸色不善地走过去,头一句话便问:“花少呢?”
序生听她急冲冲一上来就问花寻欢的下落,微微一愣,心头同样不是滋味了。
萧怜芷倒是捂嘴一笑:“柳姑娘,你这可真是应了‘寻花问柳’这个词呢。”寻花少爷,问柳序生。
宛宛懒得理她,直直看着序生。
序生咳了咳,稍稍理了理情绪才道:“花少的原话是:‘柳姑娘不在,少了几分乐趣,本少回去睡回笼觉了。’。”
倒像是花寻欢会做出的事。
只是这“少了几分乐趣”,在萧怜芷听来,恐怕只是他作为“柳恶女追求者”的一个说辞,但在宛宛听来,却是花寻欢搅浑一池子水后过河拆桥的无耻之言。
风信楼楼主花寻欢,你太他娘的无耻了!
宛宛在心底狠咒了一句,双目死死盯着丫鬟将汤药奉上。
“小姐,该喝药了。”
小姐是唤的萧怜芷。她娇贵的身子自从三日前落了水后,就一会儿喊胸口疼,一会儿喊头疼,汤药自此就没断过。
宛宛目不转睛看着萧大小姐接过药碗,深吸了口气,准备喝下。
她这般专注握拳的模样,看在序生眼里,不禁心尖子颤了一下。
她莫非是……
“等等,”序生忽然抓住了萧怜芷的手腕,制止了她喝药的动作,“别忙。”
萧怜芷端着药诧异望着他。“怎么了?药难道有问题?”
序生闻了闻药,宽慰一笑:“没有,只是萧小姐如今的病症不适合这个方子了。萧小姐这会儿可以试着沐浴,让全身气孔舒透。过会儿我再开个方子,应该能好得快些。”
萧怜芷喜出望外,连忙唤人撤了汤药,准备沐浴。
丫鬟端着汤药来了,又走了;下人空着手来,又抬着琴走了;萧大小姐连连道谢,迫不及待也走了。
一时间,五蕴亭只剩下序生与宛宛两人。
☆、(四十三)伤心撒气
宛宛站在序生背后,只听他绷紧了声音道:“你对谁都可以下毒,就是萧大小姐不可以。”她是陶止的亲姐,又是无色庄的嫡女,在这场与萧礼止的对决中,她的存在至关重要。
宛宛闭眼,默不作声。
“而且,就算下毒……也别下这么明显的,这么……”——致命的毒。
他初闻到味道时,自个儿都吓了一跳。虽然知道宛宛跟萧怜芷有过结,却不知她会一口气下这么重的手。他不敢想象若是他没发现她异常专注地盯着那药,任萧怜芷真的一口喝下去,然后倒地了,届时……死的是无色庄的大小姐,无色庄必定彻查下毒的凶手。他真的护得住宛宛全身而退?
只是,宛宛从不做如此无分寸的事,如今又怎会……?
正疑惑着,他忽然回神,意识到宛宛从刚刚开始,就只字未言。
是不是……弄错什么了?这一念闪过,心头倏地一沉,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瞧她。
宛宛站在他背后,咬着唇冷笑。
她本以为,他会是最相信她的,原来,他跟其他人一样,在他心中,她无恶不作,不分青红皂白残杀人命是么?
做过的事,她柳宛宛敢作敢当绝不会狡辩。但若不是她做的……
入江湖多年,多少她未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