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到安乐堂自安天命。这病生得蹊跷,太监宫女又是最迷信这些的,有说是撞见花妖了,有说是冒犯殿神了,一时间宫里是议论纷纷,唯有霄碧听说后,心中暗暗担心,前番柳姑娘不是也闯了进来,会不会是谁偷偷潜入?因戒备森严而无功折返?自此她每日晚上总有些不由自主地向外张望,可惜除了看见宫人侍卫一无所获。
春晖堂她也悄悄地去过了,这只是宫里一间很普通的轩室,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霄碧驻足于此,看着漆痕斑驳的廊柱却倍感亲切,缓缓地在廊檐下散步沉思,那一天会在这里看见他吗?就这样走着等待着他?突然就看见了?这样想着,嘴角不仅隐隐地露出一些笑意。一抬头,远处明晃晃地琉璃瓦却清晰地映入眼帘。霄碧不仅打了个哆嗦,回看四周,朱红高墙明黄瓦,翡翠院门灰照壁,雕龙画凤,张牙舞爪,一切如旧。霄碧顿感无力,扶着小春吉的肩头,无限留恋地回看了一眼便决然离开。
当晚霄碧在书斋里执笔出神,不妨高煜就走到了身后,待发觉时方才一张胡乱誊抄的字笺已到了高煜手中。
“二十馀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高煜看过眉头微皱,再扫了一眼书案,一本《刘宾客集》搁在一旁,心念一转,微微笑道,“碧儿的字越来越好了,嗯,有颜之骨,柳之媚。”
“皇上谬赞。”霄碧抽过字笺,夹在书中收起来。
高煜见她神情冷淡,有心逗她,“不是谬赞,你若是男儿,就冲着这个字,朕也要赏你杏园宴的。”
霄碧抿嘴莞尔,“有这样点进士的嘛?难怪唐人要感叹杏园之醉了。我可不愿做一舌。”
哈哈,高煜大笑搂过霄碧叹道,“朕忘记了,你儿时说要做真男儿。可是……”高煜微微迷起眼睛凝视着霄碧,“人生得意杏园醉,自唐以来天下文人莫不以此为梦,排比花枝满杏园,这等情境岂是常人能够割舍的?有几个能坚持二十年做逐臣不改其志?就是刘禹锡,后来不也是官居太子宾客。”
“是啊。”霄碧轻轻挣脱开来,幽幽叹道,“天下男儿,莫不如此,早晚而已。”说着踱步走开,“可是改志又如何呢?做刺史,只是造福一方百姓,苏州为他建个三贤堂,和州树了块《陋室铭》碑而已,其志高远怎能施展?”
高煜眼波一转,故意道,“当真朕说你有进士之才,你就钻研起仕途学问来了?”
霄碧并无理会他的探问,继续道“今儿读书看到柳公权为他书碑勒石《陋室铭》于门前,柳宗元上书请求互换遣地,言称虽得重罪,死不恨。心中真是无限感概,患难见知己,真个不容易。”
高煜看着霄碧盈盈背影心生怜悯,半响听到她轻吐一句,“患难夫妻就更当珍视了。”高煜走上前去,从身后紧紧拥住她,“别再想了。有朕在你身边。”说着蹭着她的秀发,呼吸着发间的清香,顺着她的发丝、耳后、颈项一路细细地吻下去,低声呢喃,“怎么去了趟白云寺还如此执迷,佛祖没有开释你嘛?”
霄碧闻听打了个激灵,身子僵直不敢动弹,紧接着整个人被横空抱起。霄碧埋首高煜肩头,闭上了眼睛……
夜已深沉,耳畔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霄碧睁开了眼睛,她一直就没有睡,清醒地听着周遭的一切,一颗心彷佛被附骨之蛆啃噬着,痛苦不堪。她慢慢起来,理了理衣服,轻轻下床,在架上取了件袍子披着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外间值夜的宫人都在打着瞌睡,如霜警觉,稍有动静便醒了,看见霄碧赶忙迎上去,“奴婢该死,竟睡过去了。主子有什么吩咐。”
霄碧一看黯然退回,“我觉得有些气闷,随我出去走走吧。”
如霜看了一眼锦帐,重重帘幕深几许,便劝道,“皇上在这里,主子还是歇着吧。”
霄碧垂首,扭身踱步到窗前坐下,一大团乌云遮蔽了皎月,外头月影暗淡,看不清楚什么。如霜见她这样也无法,取了件大耄给披上,陪着一直站到五更。
高煜醒来见霄碧已经梳妆妥当,笑道,“朕今日晚了,碧儿你起这么早也不叫朕。”
霄碧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帮着宫人穿衣,替他系上领襟的扣子。经过那样一个浓情旖旎的夜晚,在这样清新的早晨,享到这般的温柔婉顺,高煜真是内心大悦,霁朗开阔,天地为之渺渺。他挥退宫人,两手环住霄碧的腰,笑吟吟地看着她。
“怎么了?”霄碧觉得有些不妥,欲待挣脱,谁知高煜凑到耳边低语两句,霄碧顿时大窘,左右不是。
哈哈,高煜见她的模样大笑,叹道,“明皇的心境岂是那等凡夫俗子可以明白的,唉,朕今儿也不想早朝了。”刚说完便看见了霄碧狐疑的目光,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朕说说而已,朕明白,朕要做昏君,不能累了你做祸首是吧?哈哈……”说着抬脚出门,不妨被霄碧拉住。
“舍不得朕了?”高煜犹自打趣她,“朕一下朝就过来,给你带样好东西。”
霄碧诚恳看着他,“皇上,停了江南的促织贡吧。”
嗯?高煜有些意外,却看见霄碧黯然道,“每每听见那一片洪亮叫声,臣妾只是想着襄郡王如果在此,他该多么高兴。儿时……”霄碧说不下去了。
高煜想起过往人事全非,心中轻叹了口气,“好!”
霄碧送走了高煜,去两宫请了安,回来后就摒退左右,一个人坐着妆台前。如霜远远瞧着好像把玩着什么东西,心中奇怪就悄悄地问跟去的小春吉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啊?”春吉也有些莫名其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正在商量册封的事情。还和咱们娘娘商量呢,说得挺高兴的。”
“册封谁?”
“静安侯夫人啊。”春吉笑嘻嘻地说,“听说静安侯与夫人情深义重,亲自为夫人上表请封呢,呵呵。太后和皇后都夸夫人贤良淑德,说是他们夫妻在山西抚恤安民,稳定生计,山西百姓都赞夫人是观音转世。如今他们一路从山西绕道江南进京,赈灾济贫,又做了无数的善事,两江官员都为夫人请旨嘉奖呢。”
“江南有什么灾,要到那里救济?”如霜有些不悦。
春吉有些迟疑,懦懦地说,“我也不晓得,太后她们也没说,后来听慈宁宫的姐姐们说是江南给皇上贡促织的事情。”
如霜只感一股飕飕地凉意沁入心中,说话都有些抖。“那后来怎么说?”
“原本只议嘉封一个名号,后来皇后进言,不若趁此就复了侯爷的王位吧,太后和咱们娘娘都说好。就这些了。”
如霜皱着眉头,看着霄碧的背影心中颇为感慨。
“如霜!”霄碧突然唤了一声,如霜立刻进去,看见霄碧手中持着一块龙璃玉佩,正是当日逊炜的那块和阗仔玉。“把它收起来吧。收到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还有这个。”霄碧又递过一块东西,是琉璃鹦鹉。
这……如霜接过来有些迟疑。看看霄碧神色很坚决,如霜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门。正巧这时宛贵人从正堂翩翩而出,如霜笑着迎上去见礼,“宛贵人来得正巧,奴婢奉了咱们娘娘的懿命,正要给贵人去送年礼呢。”说着将东西递上。
“娘娘太客气了,不敢劳烦姐姐。”宛贵人接过,啧啧称赞了一番,霄碧在里间听见院中动静,心中着急,刚要跑出来拦住,却听见如霜把宛贵人拦住,歉然道,“对不住得很,我们主子今儿不舒服,请安回来后歪在榻上竟睡着了。贵人改日再来吧。”
宛贵人一听,忙道扰离开。
如霜折返屋内,霄碧急得一把拉住她,“你怎么给了她?你……”话犹未完,却见如霜从袖中抖出那块玉佩,“这个在这里呢,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呢?”
霄碧长舒了一口气,失而复得,紧紧地攥在手里再不放下。
“那个琉璃实在来不及藏了,送了旁人自然是永远离开身边,只是皇上那头,主子要先回明了,免得皇上知道后心里不痛快。”
霄碧含糊地答应了几声,心里全被这焦虑、喜悦填满了,并没有认真听如霜的话。
高煜下朝后带着一沓奏章来了琅琊,刚进门就告诉霄碧有了歆乐的消息。霄碧惊喜不迭,一问之下才知道竟是歆乐上书奏请改嫁安南权臣黎利。
“妹妹可是自愿?不会是遭人胁迫吧?”霄碧不敢置信,新寡再谯礼法难容,虽在安南到底是皇家金贵公主,怎能如此呢?
“似乎不象,周言的折子里说安南风传二人有私情,唉……据说陈高暴毙……”说着高煜立时打住,看着霄碧,她似乎没有听见最后的话,兀自沉浸在思索中,突然抬头看着高煜期盼地问,“那皇上如何处置?”
“蛮夷民风粗野,她改嫁朕倒不觉得如何,只是有一点……”高煜顿了顿,霄碧松了的一颗心又提起来,“怎样?”
“安南目前局势不明,他黎利若肯俯首称臣,岁贡不减,这倒是一桩美事,不然,就怪不得朕无情了,歆乐还是回来比较好。”高煜直言不讳,却没留意到霄碧已然变了颜色,声音冰冷,“皇上不肯成全她?”
“若是两军对垒,哪顾得上这些?”高煜自嘲一笑,“朕就是来找你设法的,你和她从来就好,你修书……”话没说完,触到霄碧冷冽的目光一时愣住了。
“不!”霄碧斩钉截铁断了高煜的下文,“难得他们有情,同赴黄泉又如何?哪怕只做一日夫妻也好。”说到此处眼圈有些红,忙踱步走开。
高煜看着她的背影,嚼着她的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直到宫人奉了午膳进来,霄碧帮忙布置时,高煜心情才稍微好些。简单用了膳,稍事休息,准备看折子时突然想起了另一事,笑道,“差点忘了,朕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言罢唤了宫人,一个太监捧了个香炉进来。霄碧仔细看去,一个双耳三足的鎏金炉,色泽光润,形态古朴,颇具名器雅韵。霄碧接过来拿在手上细瞧才晓得不同反响,分量极重远胜铜材,铸工细致,其质浑厚。最妙在其色,褐如佛经纸,黯淡中却凝出珠宝光泽,如同美丽的女子,其肌肤柔滑细腻,惹人抚弄,不同凡品。
“如何?这是用暹逻红铜混合金银,十二火精纯炼制后,再挑最上乘的金铜水,参照柴窑的款做的香炉。”高煜走到霄碧身边,笑道,“喜欢嘛?平时礼佛上香的时候就用它吧。”
嗯,霄碧点点头,如此古雅润泽的器物,含蓄中透着华彩,着实令人爱不释手。
“这是工部侍郎吴邦佑领同铸工吕震一起做的,前儿才进上来,朕一见就很喜欢,想着你必定也是喜欢的。”高煜搂住霄碧的肩头,“朕命人再多做一些如何?嗯,大小都做一些,不光是礼佛用,平时暖手啊,薰衣啊,焚香啊都用得到,你说好不好?”
好,霄碧淡淡地,也没有太多欢喜,把铜炉搁下,收拾了案几,准备让高煜批折子。却听见高煜犹自高兴得说着,“红袖添香夜读书,这香还是马虎不得的,朕与你,象咱们从前在绛雪轩那样,薰香品画……”
霄碧乍听此语只觉刺心,眼前发黑,手中酸软无力,握着的一个镇纸滑落下来,砸在了一方端砚上,顿时墨飞砚裂,溅了一桌子墨点子。
哎哟,如霜等人见状慌忙上前收拾,却见霄碧脸色发白,浑然不动,不知她哪里不对劲,众人移开折子的时候不当心落了一本在榻上,展了开来。高煜见霄碧还在发愣,以为她吓坏了,忙走过来安慰她,话到嘴边,不想一眼瞥到了榻上展开的折子,那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字体。高煜观其神色,以为明白她的失态,心中不愉。咬了咬牙关,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众人收拾好后退下,高煜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看起来,半天过去却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抬头看霄碧,神色楚楚,手持一书卷,也没翻过页。高煜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说道,“他上书为夫人请封,言及夫妻情深,因己少年鲁莽事而累及妻子,悔恨甚深……”说着冷冷地看着霄碧,等待着她的反映。
霄碧没想到高煜突然说这个,略微松驰的心又紧了起来,一阵阵抽搐地疼。这事她早上听说了,可却没想到他会写出这些话来。少年鲁莽,悔恨甚深?那么见自己又是为何?霄碧只觉得很迷茫,无助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尖,一点一点,那细弱的疼痛总也解不了心痛。
高煜等了会儿,见她无动于衷便又接着说,“朝中有人建议小惩大戒,以儆效尤;有人提议复他的王爵,有人说召他入朝做个散秩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