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屋子里没人了,卫珏仰面躺着,看着屋顶,却良久不能入睡,她知道选秀之处,自是花团锦绣,富贵无边,却比那幸者库的争斗更为隐避难防,这是她独自一个人的争斗,她早就明白了,但她没有想到,会难成这个样子。
她脑海里现出了刚刚屋子里的人一张张面孔,或亲善,或清冷,一时之间,那些面孔居然混在了一处,全转成了狰狞冷笑,朝她望着。
她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螺钿镶嵌着呈祥图案的大红衣柜,靠在墙角的,是染金漆的衣架子,既使是储秀宫的后院,屋子里的摆设与幸者库都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富贵之后的艰险,又有谁能知?
刚刚的情形,如果差了一步,被人看破了,她日后便会步步维难,她一直知道,始终知道,被人捧上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四面楚歌,意味着杀人不见血的刀子随时随地而来,她看得清侍婢们望着她时,眼底的讥诮,也看得懂她们心底的不平。
没有人会支持她,没有人!
在幸者库的那些日子,在父亲入狱的那些日子,她读懂了人心险恶,自此之后,不再相信人心有善。
窗棂之处,渐渐有白色光芒显现,衬着那缕空雕花的窗户纸将吉庆吉祥的图案映在了地板之上,层层叠叠,美不盛收,又是一天到了,她想,这一天,又会是怎么样呢?
她竟在晨曦当中渐渐沉睡。
……
这一觉睡得极沉,当她被素钗叫起,已是日上三竿,眼看着外边明晃晃的阳光,她望了素钗一眼,素钗便笑道:“主子,昨晚折腾了一夜,奴婢们见您睡得沉,便请嬷嬷准许,把您的早膳推迟了,您别担心,昨晚发生的一切,管事嬷嬷都知道了,不会怪责的。”
卫珏点了点头,任由素钗,起了身,任由素钗给她装扮,素钗手势灵巧,在她额前挽了一个圈髻,象一朵微卷的云彩,将她额前那肿红伤痕之处遮住。
卫珏往镜中一看,不由连连称赞:“素钗,你的手真是灵巧,这么一来,反倒
这才道:“吃完早膳之后,我独自去前院走走,你们便不用跟着了。”
素钗正替好梳着头发,手上一停:“小主,您昨儿个摔了一跌,身上的伤还没好,小心别碰着磕着,还是奴婢们陪着较好。”
卫珏道:“不过是去东厢房,几步路远,便不用跟着了。”
素钗听了这话,心底倒有了几分犹豫,她知道赫舍里丽儿不喜欢有人打扰,其它秀女若有拜访,都独自前往,还往往吃了闭门羹,她见卫珏说得坦白,便笑道:“既如此,那小主小心些,穿一双软底的鞋子……”
卫珏笑道:“幸而遇到了你们,如若不然,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素钗笑容更为亲和:“哪里的话,小主日后若有大造化,我们都跟着沾光呢。”
两人又笑着说了几句,素钗拿了软底的鞋来,给她换上,又扶她出了院门,这才慢慢返回。
迎面遇上了素环,她好奇地问:“素钗,小主去哪儿了?”
素钗道:“去前院东厢房。”
素环撇了撇嘴:“就凭她,也想攀上丽小主?”
素钗拂着衣袖,绕过她往屋子里走:“还有两件衣服没有熨,我且去熨好了,免得小主要穿的时侯找不着。”
素环见她不接自己这个岔儿,便哧笑道:“你这么巴结上去干什么?还真以为凭她,能在后宫占到一席之地?”
素钗停了脚步,微微地笑:“姐姐说笑了,奴婢只是尽自己的本份而已,姐姐要做什么,我自是不拦着,也不会说三道四。”
素环哼了一声,明白她说的倒是真的,她不会帮着她去陷害设计,却也不会反过来帮着卫珏,她只想明哲保身。
素钗继续往前,走进了屋子里,素环看着她的背影,凉凉地道:“既处于这等境地,哪还能明哲保身,站对了队伍,才是真正保身的方法。”
素钗的脚停了停,却没有回头,揭了珠帘,走进了屋子里。
素环自感无趣,转头望着前院东厢房处,卫珏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素环嘴角挂了一丝冷笑:“难道她也想两边讨好?”
她一甩帕子,转身走向房间。
卫珏缓缓走向东厢房处,这里的隔局,和后院是一样的,同样种了扶疏竹树,假山造影,庭院放置了灭火大水缸,可这里,打理得精心许多,青砖并无裂隙,也无杂草丛生,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那水缸之中,有几尾锦鲤游来游去,上边铺着鲜绿的浮萍。
第三十一章 讽意
厢房门前,依旧有两名宫婢侯着,屏息静气,目不斜视。
见卫珏走近,那两名宫婢相互望了望,向卫珏施礼,其中一位道:“原来是珏小主,小主不在后院呆着,来我家主子这里做什么?”
她脸上虽带着笑意,可话却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
卫珏笑道:“烦请姐姐通传一声,就说卫珏到访。”
那侍婢脸色和善,有一张圆圆的面孔,却是拿出了帕子捂着嘴笑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卫珏,眼底鄙色尽显,拖长了声音道:“咱们家小主,可不是什么猫啊狗的,想见就见的。”
另一位面孔清秀的侍婢也道:“就是,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便巴巴地赶了上来,想要攀附。”
那脸孔圆圆侍婢跟着附和:“有了参选资格,并不代表着日后是主子,离那,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就在我们面前摆主子架子……”
她的话越说越难听,而卫珏,却只是脸色平静地朝她望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嘴唇,眼都不眨一下。
那面孔清秀的宫婢道:“珏小主,您还是回去吧,咱们小主不会见你的。”
卫珏稳稳地站着,一声不出,嘴角还现了些微笑来。
脸孔圆圆的侍婢有些恼怒,“怎么,你还想赖在这里不成,今儿当真晦气,一大早的,便遇上这么个姓赖的。”
卫珏此时才语气极轻:“两位姐姐说完了吗?”
两名侍婢愕然地相对而望,两人皆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如是其它的秀女,听了这些,早就羞愧欲死了,可这一位,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反倒好声好气的?
她们俩人还没想得明白,便听得啪啪两声响,两人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待得省起,两人抚着面孔朝卫珏望去,却见她慢条思理地双掌互抚,脸上展开一个如新月初乍般的微笑来:“一般的情况下,我是懒得动手的,但为了丽儿姐姐好,免得你们坏了她的名声,说不得,我只得替她动手教训一下你们了。”
她的笑容皎洁,如月光从乌云探出头来,嘴里却笑道,“两位的脸皮可真有些厚,我的手掌都打得痛了。”
她扬起手掌,在那依旧洁白如玉的掌心处吹了吹。
这是什么状况?两位宫婢一下子懵了,脸皮厚的人是她好不好?她们倒没见过脸皮这般厚的,两人讥讽嘲笑了关晌,不但赶她不走,反倒被她教训了!
还没等她们想得明白,卫珏推开了房门,直直地走了进去,她们这才醒起,应该拦阻,她们急忙上前,想要拦阻,可卫珏走得极快,一下子便到了内室。
内室之中,赫舍里丽儿斜斜地躺在贵妃榻上,手里捧了本诗红在读,听见珠帘声响,抬起头来,并未坐起,只是皱紧了眉头看着卫珏。
那两名侍婢从卫珏身后赶到,连连称罪:“小主,珏主子想要见您,奴婢们怎么也拦不住。”
赫舍里丽儿将视线从卫珏身上转到了两名宫婢脸上,这才开口:“你们俩人脸上,这是怎么了?”
那圆脸宫婢捂了脸,满脸歉疚:“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在拦着珏主子时,言语冲突……竟让珏主子来代替您来教训奴婢!”
这便是直接指责卫珏李代桃僵,竟教训起了赫舍里丽儿的人来。
赫舍里丽儿啪地一声,把书本扔在一边,从床榻上起身,直盯着卫珏:“珏姐姐,好大的威风!你这么直直闯了进来,却是为何?”
她一双妙目喷着怒火,娇小的身材似蓄有雷霆之怒,两位侍婢看在眼底,既是暗暗痛快,也有些心惊,别人不知,她们可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先别说她平日里就有些娇纵,言语刻薄,但那只是小的,真正发起怒来,却是什么都不管。
卫珏却垂了头,慢慢地整理着衣袖,阳光从屋子的窗棂处照射进来,将晨辉撒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象镀上了一层金光。
等赫舍里丽儿bi到近前,卫珏才缓缓抬头,直直望进她的眼眸:“丽儿妹妹,这屋子里的另外一人呢?藏在了何处?何不把她叫了出来,大家一起商讨商讨。”
只这一句话而已,赫舍里丽儿眼里的怒火便一下子熄灭了,眼底露出些惊疑,竟是往后退了一步,勉强地道:“你胡说什么?”
卫珏缓缓笑了,被晨曦照在脸上染了金色的面孔象晨光之中盛开的木兰,“妹妹每次要与人商讨之人,屋子前总是这两位宫婢姐姐守着,如临大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院子里,屋子里燃着的天竺薄荷的香味,还未散尽,想必是要她前来相商的暗号,我原本也不能肯定的,只是那一位,想必每次都是早上来,晨早之时,大家都在屋子里洗嗽,很少有人外出,想发趁着这当口儿,她便来了妹妹的屋子。”
赫舍里丽儿脸现恼怒之色:“卫珏,你干什么?一大早的,便无中生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又对两名宫婢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将她拉了出去!”
两位宫婢听了卫珏的话,整个人都呆住,呆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动作,被赫舍里丽儿提醒,这才一左一右上前,就想拉卫珏的袖子。
卫珏任由她们拉着,脸上笑容未改:“丽儿妹妹,你不想知道,我还知道了什么?比如说那水缸是被什么人无端端地弄破了一处?又比如,您为何忽然想吃糯米藕了?”
赫舍里丽儿还未开口,那两名宫婢脸上震惊之色再也掩饰不住,竟齐齐地松了拉着卫珏袖子的手,以手捂嘴。
赫舍里丽儿眼神变幻莫测,双掌在袖子底下握得极紧,渐渐松开,挥了挥手道:“你们在外边等着,我倒要听听,你还能胡诌些什么出来。”
那两位宫婢脸上现了担忧之色,却显见着是听从号令惯了的,两人齐齐施礼:“是,主子。”
两位宫婢退出了这间屋子,放下门帘,屋子里只剩下卫珏与赫舍里丽儿。
赫舍里丽儿身子站得笔直,眼神凌利,脸色冰冷:“说吧。”
卫珏却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深深地施礼:“丽儿妹妹,您想落选,能否算上我一位?”
第三十二章 震惊
赫舍里丽儿眼中才真正露了震惊之极的神色,她后退一步,腿抵上了后边矮榻的硬木椅脚,差点儿跌倒,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眼眸抬起之处,卫珏的脸映入她的眼帘,她脸上全是恳切诚意,银镀金海棠式嵌珠耳环垂于面颊之上,将她洁白如玉的脸衬得有些发绿,她就这么望着她,眼底全是笃定与恳切。
她望着她的眼神,竟让赫舍里丽儿无从辩驳。
赫舍里丽儿一下子坐在了榻上,声音低弱:“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卫珏松了一口气,还想着她会百般狡辩,但自己猜想得没错,那些刁蛮任性,不近人情,只是她刻意弄出来的表相,赫舍里丽儿,实则是一位宽厚温和的女子。
卫珏深深地垂下头去:“丽儿妹妹,这宫里边的人,有许多张面孔,每一位,如到了戏台上,都可以成为名角儿,我,在这里呆得够久的了,呆得久了,自然而然能看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在安姐姐落水之后,您眼底的担忧是真的,嘴里尖酸的话语却是假的,我猜想,你为了想得到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声,想要落选,才和安姐姐定下了这个计策,却又怕安姐姐真的落水,无人搭救,才使人在水缸上用尖石打了一个小洞,让水流了大半?”
她抬起半仰的头,看清坐在榻上的赫舍里丽儿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惶然,于卫珏来说,她已经不相信这世上有良善之人了,所以,她一字未提她们想要落选,定下这样的计策来,会连累她这个无辜之人,值此一生,她只见过秋儿一个良善人,可那一位,却早早地死了,她无辜又怎样?象赫舍里丽儿这样的贵女,依旧会把她不当回事。
她深知,在她们的眼底,她这样的秀女,一文不值。
“只是差点连累了你,对不住。”赫舍里丽儿叹息道,“我却没有想到,她的那样的不留余力,想一箭双雕!”
这倒是有些意外,她还想着道歉了?卫珏垂下眼眸,掩饰住所有的情绪,低声道:“不怪你的,往往人算不如天算,你哪里会知道事情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赫舍里丽儿站起身来,扶起了